[續白桦十四行抒情詩上一小節]低低的烏雲,
急雨敲醒了我沈睡在癡情中不祥的預感。
昨日還不敢起落的燕何時離去的呢?
它們初戀的喃喃情話還留在門楣上。
花朵突然失神落魄地濺了滿地血汙,
從含苞那天起它們就在等待末日了。
我伏身在河邊吻別鋪滿歸程的綠茵,
嫩芽和溶雪的冷香只留在記憶中。
一只拉著嗡聲飛過眼前的金殼蟲,
在空中劃了一條春和夏的疆界。
誠然,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
難道也包括這清泉當酒的一次小聚嗎?
這只是今年春天的最後的一個日子,
絕不是我們的最後的一個春天!
二十三日
時間空間的獄牆風化而倒塌了,
兩對眼睛奇迹般地重合在一起;
那是一幅籠著霧的夢幻似的風景,
墨和顔料在敏感的宣紙上自由滲透。
今天,它們將不得不由重合而分離,
從此都再也難以恢複各自的基調了;
我蒙上了一層月和雪的憂郁的淡藍,
你蒙上了一層血與火的狂熱的猩紅。
今後,你的世界或許會多一點溫暖,
我的世界或許會多一點冷峻。
我們曾經重合著照耀過你的生的歡愛,
但願也能重合著去照耀我的死的肅穆。
一直到再也不能重合的時候,
生死之間凝結著一汪清淚……
二十四日
現在我可以向溪邊那對小鳥說:
我生活過了,象你們那樣……
歌喉裏含著四月藍晶般的雨珠,
翅膀上披著四月紅寶石般的陽光;
分不清這是夢之外的翡翠的山谷,
還是山谷裏的翡翠的夢?
我有過四月嗎?多少個四月啊!
都被戰火孵化爲黑的烏鴉飛去了!
或溺死于血淚深淵,或釘死于鐵窗之外,
多少個四月在我昏厥的時候悄然離去。
那對小鳥懂了,歡躍起來,
溪邊閃亮兩團彩的小火。
那支唱過無數遍的愛情二重唱又開始了!
我生活過了,象你們那樣……
二十五日
我不忍解開停泊在你淚泉邊的那只小舟,
因爲纜繩就系在你最爲敏感的睫毛上。
已經停泊了很久了吧?不知道。
一瞬間和一生一世的差別是什麼呢!
大江大河會由于暴漲而泛濫成災,
小小的愛心卻永無餍足。
讓歲月自己衰老吧!
火葬在古老的曆書裏。
讓青春走出年、月、日的柵欄,
一切記年法都是寂寞的老先生的創造,
我凝視著那只小舟,
它在不斷流逝著的波上晃動。
我悄悄跳上船頭,非常輕,
但是你的眼睛突然睜開了,含著淚……
二十六日
僻靜的山谷和多彩多姿的白雲,
如願的初會和沈溺于歡愛的悲哀;
紅喧鬧的醉和綠
寂寞的醒,
都可以塞進春天記憶的背囊帶走。
只是那些未來而將要到來的日子,
應該屬于我們的夏、秋、冬,以及
之後的又一個相似而更爲芬芳的春天,
難道都要被山切爲兩半嗎?
金沙江從你的眼角開始更快地奔流,
要穿過多少顆幹渴的太陽和月亮;
要忍耐多少迂回曲折的留難;
才能到達我沾滿泥濘的腳下;
卻洗不淨我額頭上愁雲無際的天空!
我將長久地站在海的歎息的鐵錘下……
二十七日
還是那條黃塵滾滾的河流,
曾經把我飄來又把我浮去。
還是那排龍鍾的老桉樹,
我總也聽不清它們咕喽的是些什麼。
還是那群大驚小怪的扁角黑山羊,
阻攔過我的來路卻不阻攔我的歸途。
還是那叢岩頭上的杜鵑花,
火焰早已熄滅,只留下一堆綠的余燼。
還是那些一閃而過的裏程碑,只是
數字的順序不是1234,而是4321。
還是那雙期待過、照耀過我的晨星,
漸漸——漸漸在我的回顧中沈淪;
不!從那對晨星的視角來看,是我
被滾滾塵土活活埋葬在遙遠的天際了!
二十八日
如果我有一條山鷹的路:
路上鋪的不是土而是雲;
我要用寫詩的手去交換飛翔的翅膀,
每夜都要去追逐已經離去了的四月。
你一定還在那個山谷的溪邊徘徊,
那段夜曲一般的情愫仍在上飄流。
把無可奈何才擁抱的夢扔在雲裏雨裏,
被時間拉長的相思頃刻之間縮短爲零。
我只要四月溫馨的夜晚,
白晝隨便在哪個酷熱或寒冷的月份。
爲襯托你的黑發,我會銜來一月的雪花,
爲裝飾你的明眸:我會背來八月的陽光。
的確,我失去了用以寫詩的手,
但並非我從此就沒有詩了,不是嗎?
二十九日
在瘋狂的鳳凰樹著火的日子,
紅霞在山坡、道路和峽谷裏泛濫;
一萬只火鳥迎風抖動著羽毛,
扇形的孔雀屏反射著鑽石雨般的陽光。
缤紛的彩或單調的黑暗,
縱情的歡樂或深重的痛苦;
明媚的月華或暴虐的雷雨,
溫柔的撫愛或殘酷的欺淩;
晴朗的天空或烏雲覆蓋的大地,
對于現在的我來說全都一樣。
因爲我正在走向四月的盡頭,
驟然冷凝的心境一片雲茫茫……
身後彩空氣裏的甜蜜的花粉,
爲什麼這麼快就在記憶中結成了苦果呢?
三十日
我心靈中的琴弦漸漸停止了顫抖,
那雙熱烈彈撥著我的才情的手呢?
剛剛還在空氣中振蕩著的華彩的樂音,
全都是滾動在太陽的金盤裏的珍珠。
消失了,象夏日中午的陣雨,
一眨眼之間雲飛霧散,一滴也沒了。
我痛苦地希冀著,等待著……
象等待一顆衰竭了的心髒重新起搏。
哪怕再有一聲微響和一段缭繞的余音,
哪怕是向明年四月預借一串雲雀的啭鳴;
觸發起那雙手再次即興演奏的激情……
把未來所有的四月連結在一起,
成爲一部永無終止的夢幻曲;唉!
這也許是我終生都不會終了的一個夢幻……
1987年4月于滇西北
■■■■山路上
長歌當哭,
演義三千年興衰、恩怨。
蘭亭
又謝了一千六百三十四度繁花,
蘭渚因文人墨迹而永世長存。
曲流觞,甯可無詩得醉,
山古道,又載滾滾車輪。
橋頭寫扇,貧妪先驚後喜,
珠玑換鵝,無價交易有價。
珍愛潔白若此,
千古唯先生一人。
摹《蘭亭集序》者何止千萬,
如先生風骨者寥若星辰。
無怪群鵝園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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