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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侖殇

畢淑敏作品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第一個冬天,發射有軍事衛星的guo家,自高空所攝我guo昆侖山地區的照片中,發現了一條奇異的曲線。

  這是什麼?

  新式武器試驗場?guo防設施的僞裝?中guo人修築的馬奇諾防線?抑或又一條長城?情報人員陷入忙亂之中。待到高精度分辨儀器,經過連續動態觀察,電腦顯示出最終結論之後,他們愕然了。

  海拔五千公尺以上的高原永凍地帶,攝氏零下四十度的嚴寒,這些徒步行進的中guo軍人們,究竟要幹什麼?

  他們等待著它的消失,或者是凝固在那裏。

  然而,曲線頑強地向前延伸,延伸……

  昆侖防區作戰室裏的會議,已經開了整整一天了。

  擺在鋪著墨綠se軍毯會議桌上的所有菜碟,都盛滿了煙蒂,象富足好客的鄉下人端上來的菜。散落在地面上的煙灰,薄白細膩,看得出都是些上等貨se

  丟下第一支煙蒂的人,此刻卻睡著了。

  他很矮小,缺陷增加了他的威嚴,作爲昆侖防區最高軍事指揮官,他的名字被“一號”所代替。一個除了零以外最小的數字,又是一切天文數字的開始。誰能逾越過“一”呢!

  他也實在太累了。急電之下,以一個連的兵力清雪開道,將業已封山的道路打開;兩個司機輪番開車,晝夜兼程,才得以趕到軍區,領受了總部關于進行冬季長途野營拉練的最新指令。之後,飛馳上山,趕到這座赫紅se花崗岩造的石屋裏,就這樣也已經晚了。內地部隊,聞風而動,爲摘掉“老爺兵”的帽子早已離開溫暖的營房,“拉”到野外“練”去了。唯有高原部隊因拉練一項尚無先例,還在舉棋不定。副統帥提出必須做到“四會”:會吃飯——必須自帶生糧野炊;會宿營——意味著甩開帳篷,露宿在冰天雪地;會走路——摒棄不多的現代化運輸工具,徒步負重行軍;唯有最後一條容易:會做群衆工作——防區內幾乎沒有老百姓,尤其是冬季。但前三條已經足夠了,嚴酷的自然條件加上苛刻的人爲要求,昆侖將上以血肉之軀和昆侖相撞,後果將難以設想。

  空中,彌漫著煙霧。起初,它們是柔弱的,若有若無地積聚在房屋的最高chu,隨著時間的推移,它無聲元息地卷曲重疊增厚,一寸寸蠶食著清朗的空間。然而一gu又一gu粗重的氣流,依舊洶湧噴出。煙霧象帳幔一般使得所有軍官。們的面目都變得朦胧了。但,他們的意見仍大們徑庭。

  會議陷入了僵持。

  記錄者可以休息一下了。作戰參謀鄭偉良迅速浏鑒了一下自己的會議記錄簿,隨手改正了幾個錯別字。還好,紙面清楚整潔。語句有的地方不很連貫,個別chu簡直前言不搭後語。可這不是他的過失,發言者shui平如此。記錄唯其原始,才有價值。但他不能否認,自己對贊同拉練的意見,記得簡略些,對主張靈活變通的意見,則詳盡條理些。記錄時不覺察,現在通篇觀來,傾向xing就明顯了。他有點兒惶然,作爲一個參謀,他是無權在這種場合留下自己存在的痕迹的。

  司令員醒了。反常的寂靜驚醒了他。他從略顯寬大的座椅裏站了起來,舒適地打了一個哈欠,又伸了一個懶腰,接著,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從煙霧裏,他嗅到了遲疑、悲哀、痛苦,以至怯懦。這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他的下屬們所經曆的心理曆程,他在軍區的會議桌旁,全都經曆過了。

  他清楚地記得自己在聽到“四會”的一刹那,倏地火了。“四會”,“四會”,這麼說,我們現在是“四不會”了!我們守在昆侖山上,是一夥吃軍饷、拿燒火棍的飯桶喽!哈!連飯桶都算不上,飯桶好歹還會吃,可我們連吃——都不會!真是豈有此理!這念頭象閃電一樣劃過腦海,跟著傳來悶啞的雷聲——

  他被自己的想法嚇壞了,禁不住用余光睃了一下四周。驚懼中他忘了,多年的戎馬倥偬,到了他這一級的軍人,臉se已不再能顯示心緒的變化。

  震驚過後,他表示服從,並竭力使思緒納入指示的軌道。這是軍人的本能,也是形勢的要求。自從“天下大亂”以後,軍隊格外要求服從。

  如果不服從會怎麼樣?撤職?回老家種地去?昆侖防區將換上一位新的司令員?昆侖部隊依然得去拉練?……這些十分可能,但他沒有想過。要是他對每一道自己感情上不能接受的命令都想那麼多的話,別說當“一號”,他連排長都當不上。別以爲只有士兵才需要服從,其實軍官具有更強烈的服從意識。因爲他們是從最優秀的士兵提上來的,而最優秀士兵的最要緊的素質就是服從。新兵身上的服從象一株小草。老兵身上的服從象一棵大樹。

  一號如今面對不同意見如同面對著一片雜蕪的叢林。他從鄭偉良chu要過記錄,很快掃了一遍,鷹隼似的目光,又從到會者臉上緩緩掠過。他要將所有的林木從根上砍掉,露出白森森的茬口,然後,樹立起統一的意志來。

  “同志們!”他的聲音十分暗啞,這使剛才懷疑他是否佯睡的人,相信他確實是睡熟了。其實呢,包括這場睡眠都是他預先計劃好的。既然有人想不通,就得給個說話的機會。他何不借此養養神呢!

  “地圖。”他頭也不回地說。依舊嘶啞。他沒有咳嗽清清嗓子的習慣,再暗啞的命令,也是命令。

  鄭偉良揿動機關,石牆的岩縫自中央裂開,無聲地滑向兩側。一幅頂天立地的防區軍事地圖,滿布蛛網似的符號和數字,呈現在人們面前。

  “我要的是全guo地圖。”一號略有不快。最優秀的參謀,應該聽到指揮員沒有說出來的話。

  很快,一張全guo地形圖挂在合攏了的高牆上。圖太小,顯得有點兒局促。

  鄭偉良遞上一根木棍,一號接在手裏,卻不再理會地圖,隨便聊天似地開了頭:

  “在座的同志們,當然首先是我喽,榮幸得很,都有兩套檔案,一套在軍區幹部部,記載著你何時入dang,何時作官,官至幾品,受過什麼嘉獎立過什麼功等等。也許呢,還揣著你的chu分決定,記錄著你犯過不想要鄉下老婆之類的錯誤。”

  很可笑,然而無人笑。

  “還有一套,在那邊。”一號用細木棍點了點窗戶。這不是命令,人們卻不由自主地把頭擺了過去。想到暗中有對手的兩只眼睛在評價著自己,不禁有些惴惴然。

  “這也是榮譽喽!別說一般人享受不到,離了昆侖山,你的官再大些,也沒這待遇。那上面寫點兒什麼,我們將來總會知道的。有一天仗打起來,到時候翻出來一看,嚇,某某稀泥軟蛋,帶兵最差勁,他防守的地帶最易攻破。你就是戰死在疆場,只怕做鬼都不光彩!”

  一號的口氣,並不嚴厲,聽的人卻爲之一震。

  “別人的記錄,咱們暫且看不上。鄭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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