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苔藓綠西服上一小節]說。
“你穿,我就不穿了吧。你一定要送我,就送我一件鐵鏽紅的。”
“這麼說,你不喜歡苔藓綠?”女人白粉下的表情僵住了。
“喜歡。不過我更喜歡鐵鏽紅。我們應該說真話,對吧?”
“是的……說真話……”女人喃喃地重複著,吃力地將苔藓綠西服推還與我。
“走吧。”女人小聲地但很清晰地說。
“我們下次什麼時候還見?”男人殷切地問。
“我們還是不見好。這是真話。”女人說罷,先走了。
我和男人一同注視著女人的背影消失,許久之後,男人也走了。
他們走後,我把剛挂好的苔藓綠西服摘下來,象海關驗照似的審視一番。這綠確實古怪,唯有以苔藓稱之才唯妙唯肖,看著看著,苔藓綠突然消失了。代之以我平日最喜歡的桃粉
。這當然是活見鬼,我知道這是對某種顔
注視過久産生的錯覺,就象人們站在陽光下看紅紙上的黑字,要不了多久,就會顯出如蚱蜢般的翠綠
。
我撥開目光,過了一會忍不住去瞧,桃紅的西裝顔
暗淡了些,卻依舊奪目。我強製自己許久不去看它。後來才一切正常,苔藓綠又安安靜靜地挂在那裏了。
以後我每日上班,都有意無意地掃它一眼。只一眼,並不多看,我怕再出現那種蹊跷的錯誤。它象一個年老的房客,不管周圍的夥伴如何變換,它總是一如既往地住在那兒,任憑灰塵將它落成瓦檐。我不知那文靜的女人還領著其它的男人來過沒有,但苔藓綠西服一直無人問津。
“你們這兒的苔藓綠西服,沒有了嗎?”
終于有一天,我聽到一聲含義複雜的呼喚。我立即斷定是她。面前的女人顯得十分蒼老了,滿頭灰發象一段混紡的派力斯料。她領著一個小夥子,匆匆趕到櫃臺。
“有。有。”我忙不疊地回答,在轉身的瞬間,巧妙地拂去灰塵,使苔藓恢複雨後般的滋潤。
“啊!我們終于沒白跑!”女人欣慰地感歎,男孩倒顯得無動于衷。
“穿上,穿上。”女人前後左右翻看著西服,象魔術師在展示他的道具,然後很珍重地給孩子披上。
“喜歡嗎?”女人緊張地問。
“很喜歡。”男孩子邊思索邊回答。
我聽見那女人長長籲了一口氣,連我也感到快慰。她終于等到了知音。她這次換了個年青的男孩,這很正確。對某種顔的喜愛,是深藏在眼球裏的秘密,別人是沒有力量改變的。
“我們要了。”女人掏出華麗的錢包,開始付錢。
“,我自己來。”小夥子堅持要自己付錢,他年青而雪白的牙齒亮閃閃。
我把服包好。
“這種桔黃的西服,很少見。”小夥子說。
“孩子,你管這顔叫什麼?”女人象被沸
燙了,猛然把預備拿包裝袋的手縮了回去。
“桔黃呀。不是嗎?”小夥子驚訝極了。
“它怎麼能叫桔黃,它是苔藓綠呀!你沒聽見我叫它苔藓綠嘛!”女人駭怪地說。
“苔藓綠就苔藓綠好了。多麼拗口的一個名字,它還不是它嗎,叫什麼不一樣。”小夥子比他的更顯得莫名其妙。
“不。苔藓綠不是桔黃,不是。孩子,你是不是看它的時間太長了?”女人還存著最後的希望。
“,辨認顔
是最簡單的事。一秒鍾就足夠了。”男孩無容置疑地說。
“我們兩個人之中,有一個錯了。”女人帶著無可挽回的悲哀與堅定說。
退款拆包,苔藓綠又回到它原來的位置。
以後,每逢我再看到苔藓綠西服,便感到它附著一團神秘,雖然它其實連一分鍾也不曾離開過我的櫃臺。我每天將它的灰塵撣得幹幹淨淨,希望它能早早賣出去。
終于有一天,我走進櫃臺時,感覺到了某種異樣。果然,在那道西服的長虹裏,少了苔藓綠。
“苔藓綠哪裏去了?”我急著問交班人。
“什麼苔藓綠?還蔥心綠韭菜綠呢!”交班嘻哈地開著玩笑。我想起,苔藓綠是一個專用名詞。
“就是那件原來挂在這裏的,”我指指苔藓綠遺留下的空隙“說黃不黃說綠不綠……”
“你說的是它呀!它可是這批西服中的元老了,怎麼?你想要?”
“不!不……”我不知如何說得清這份關切:“不是我要,我只是想知道它哪裏去了?”
“貨架上的一件服,沒有了,必然是被人買走了。”交班極有把握地說。
“是不是一個女人帶著一個男人?”我追問。
“一天賣那麼多服,誰能記得過來!”他說。
他說得對。我問得過分了。不管怎麼說,我祝願那個文靜的女人幸福,雖說她有點古怪。
可惜,我錯了。
一個晴朗如牛般的早晨。商場巨大的茶
玻璃將明媚的光線,過濾成傍晚的氣氛。一位老女人,成爲我的第一名顧客。
“請給我拿那件苔藓綠西服。”
她又來了。她的白發更多更密,已經顯出冬天般的荒涼。
“對不起,我們這裏沒有這種顔的西服。”我彬彬有理地回答她,就算我們不相識,售貨員通常對清早的第一位顧客態度都很友好。
“請您仔細找一找。我的眼睛已經看不清了,無法准確地指出是哪一件。但它肯定在,人們都不喜歡它,我的用詞也許不大准確,它不叫苔藓綠,也能叫桔黃或其它的名稱。麻煩您了,請費心。”她怔怔地看著我,其實是透過我在看貨架上的服。
“這種苔藓綠西服只有一件,它被人買走了。”
”真的?”她的眼睛突然冒出驚喜的火花。
“真的。”我斬釘截鐵地告訴她。
“是一個男人?”她仿佛不相信地問。
“是一個男人。您知道,我們這裏是專爲男人們賣西服的。”
“不。我今天來,如果苔藓綠西服還在的話,我也要把它買回去。”老女人鄭重地告訴我。
“誰穿?”我冒昧地問。
“我穿。”她毫不含糊地回答。
這女人著實把我搞糊塗了。我知道,隨著苔藓綠西服的消失,她也不會再出現了。
“能告訴我您爲什麼這麼喜歡這種顔嗎?”我問。預備著被拒絕。沒想到她很願意同我交談:“因爲我是這種染料的設計師。所有的人都說不好看,就只用它染了一塊
料。我的丈夫,我的朋友,我的兒子……我的父
已經過世,不然我也會讓他來看這塊料子做成的西服,可惜他們都不喜歡。我常常來這裏,在遠
觀看,沒有一個人挑選過這件西服……”她垂下那顆白發斑斑的頭。
“其實,這是一種很奇特的染料。你可以不喜歡它那暗淡的綠,但是你只要注視著它,幾分鍾以後,它就會變成你所喜愛的顔
。它耗費了我巨大的心血……”
我覺得脊背一陣發涼。原來那美麗的桃粉,不是眼花缭亂,而是一項驚人的成果!
“可惜,他們都不肯注視著它,連幾分鍾的寬容也沒有……”她苦笑著,片刻後又轉成真正的微笑:“現在好了,終于有人喜歡它了。”
我想告訴她,我曾經看到過苔藓綠西服變幻顔,但我終于什麼也沒說。我畢竟不是出于喜愛,而只是由于偶然。我現在很羨慕那件買去了苔藓綠西服的男人。他是一個幸運者。
女人走了。我明白永遠也不會看見她了,便注視著她很慢很慢象沈沒一般從樓梯口消失了。
許久以後,一次清倉查庫,我在報廢物資堆裏,看到了那件苔藓綠西服。
“怎麼在這裏?”我覺得頭痛慾裂,伴隨著恐懼。
“它爲什麼不能在這裏?老鼠在上面咬了一個洞,我就把它從貨架上取下來了。”經理回答我。
我久久地注視著苔藓綠西服。
它並沒有變。不知是染料失效,還是我心目中最喜歡的顔
已經就是苔藓綠了。
也許,苔藓綠根本就不會變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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