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夢幻小屋和藍手镯上一小節]聲
俱厲起來。
零零的脖子蚯蚓樣軟了下去。名字是孩子們爲數很少的私人財産之一,他們不願意把它孤零零地留給不認識的人。
零零執拗地沈默著。
人們不再同情這孩子。是啊,沒做虧心事,就把名字留下來嘛?
也許每個孩子心中,都有一個來自上天的聲音,告誡他們,遇到危險時不要說話。
事情看來就這麼結束了,零零倒退著向外走去。
“阿姨,我看到了。她是買了票的。”一個戴著沈重鏡片的男孩,擠過來說。人們散漫的目光立時凝聚起來。
男孩很瘦弱,嘴角很黑。那不是早生的髭,而是早上吃了某種豆餡製品的遺迹。這使他的話失去了幾分可信
。
小鎮靜的目光,像抹布一樣擦拭著男孩的臉。這沒有什麼,她見得多了。
“你眼看見的?”小
很和氣地問。事情出現了某種轉機。
“是。阿姨。她排隊時站在我前面。”
零零站在距男孩很遠的地方,眼睛裏抖落幾顆葡萄大的淚珠:“真的?你看到我了?我怎麼沒看到你?”
阿姨很沈著,果斷地撇開女孩問男孩:“你們倆是一個學校的?”
“不是。”男孩鬧不清學校和票有什麼關聯。
“那就是住一座樓或是同一條胡同噗?”阿姨的話板上釘釘,帶有明顯的誘供成分。
“不是的。”男孩否定得毫不遲疑。
“那你們倆怎麼會一起來?”小變了臉。化了妝的女人發起怒來,有一種獰厲之美。
這問題幾乎不通情理。你我他大家都一起來了,沒有什麼爲什麼。
可惜孩子們的智力尚未臻于完善,他們想不出回答,瞠目結。
大人們嘈雜起來。小敏銳地感到了民心的向背,收斂了一下鋒芒:“好吧好吧,就算你們不認識。你排在她後面,”她把頭轉向小男孩,“你怎麼能知道她是買了一張門票是一張單項票還是一張通票?”
這問題順理成章,斬釘截鐵。在場的人都難以回答。不要說一個小孩,就是成人,若無非常情況,也不會去注意前後人各買什麼票。
小運籌帷幄地笑了。
“可是,阿姨,我看到了,也聽到了,她買的是通票。她用的十塊錢是只有兩個人頭的那種。”小男孩扶了扶鏡框,極爲肯定地說。
零零的圓臉脹紅了:“那是一張新錢,我特地給我的,用舊錢太髒了。”
事情似乎很清楚明白了,大人們饒有興趣地看著孩子們主演的戲。
小有了片刻間的驚詫,可能是她以往稽查中沒有這種經曆。她用小手指攏了攏實際上並不紛亂的頭發,鮮紅的寇丹像櫻桃一樣,穿過黑發在前沖式帽檐的一側閃爍。一個成熟女人和一個公務人員的形象,同時出現在我們面前。
“我這裏不是法院,用不著證人。”她的口氣十分冰冷,同粉紅的環境很不協調,“我不管你們怎麼買的票,我只負責查票。這票上寫著呢:當日有效。全天乘坐,斷開作廢。看清楚了,不論什麼原因,斷開作廢。”
小男孩立即垂下頭去檢查他自己的藍手镯。成人們也立即垂下頭去檢查各自的藍手錫,幾個一道來的,還彼此檢查。
只有零零沒有垂下頭去。她知道自己的藍手镯,已經變成了一條藍飄帶。
一瞬間,很靜很靜,像我們最初形成于這個世界的那個夜晚一樣安靜。突然,從四周牆壁看不見的音響設備裏,傳出遙遠、模糊、像海一樣有節奏的轟響,它像輕柔的絲綢,覆蓋在每個人的身上,又溪
般地蕩漾開來……人們緊張的思緒,立即像
油一樣融化了,進入無邊的粉
夢幻。一個如風吹草葉般溫柔的女聲說道:“現在,在你們頭頂上方聽到的聲音,是每個人的母
心髒跳動的音響……”
一種無以比擬的安甯和美妙,汐似地將人裹挾而去。
因爲檢票時間過長,小屋的自動縱系統已進入運行狀態。
我在沈入夢幻的最後一刻,看見小把零零揪出了小屋。那孩子已經被母
的心跳感動,率先進入了一種幸福的狀態。當她被推出圓門的刹那,我猛地喊了一聲:“等一等,我給她買一張票。”
臍,已經嚴密地閉合了,零零像是一個早産的嬰兒,被強行娩出。假如我始終清醒,也許會追趕出來,我知道小和零零一定聽到了我的話。可惜夢幻破壞了我的思維。你見過哪個未出生的胎兒,會關切別人?!
幾天後,我的一位朋友來賀新居,被旋轉的摩天輪吸引,要我陪他再去將來世界遊樂園。
我們買的是通票。你不得不佩服遊樂園管理者的聰慧。不把票粘成手镯樣,你有什麼辦法保證票的唯一?遊客們沒有相片往通票上粘貼的。
大輪子,小屋子……一切都熟悉而令人乏味。人造的東西,只有在第一次來客和孩子們眼中,才有生動的魅力。我依舊像貓一樣,從瘋狂老鼠始,繼而進夢幻小屋……朋友贊不絕口,我卻晦暗如難産的嬰兒。
然後是摩天輪。滴狀的小房間載著我們悠上藍天。我看到了我的臥室,它們同別人家的臥室幾乎一模一樣。
然後是海盜船,簡直一步一個驚險。突然,我看到一個穿藤黃衫的小姑娘,正攀上新幹線的小火車。她高舉著自己的手,手上套著一只藍手镯。
這是零零,毫無疑問是她。服飾可以變化,但那圓是不變的。孩子終究是孩子,幾天前的羞辱,像海豚身上的珠一樣,不曾留下絲毫的痕迹,她快樂地笑著,笑聲像花香四
彌散。
我爲成年人的多慮感到可悲。
她好像看見了我,愣怔了一下,笑聲便出現一個豁口,再續上去時,音和頻率都低抑了許多。我想,人們都不願別人看見並記住自己屈辱的那一刻,盡管是萍
相逢,盡管是很幼小的人兒。
于是,我便強拉朋友遠離新幹線的繁華到偏僻去。朋友連聲惋惜,我誘騙他說晶城堡比火車軌道好玩多了。
小姑娘被小火車載到鬧市去了。我輕松地籲了一口氣,但願我們永不相見。
幾乎是一分鍾後,我見到了零零。她從最初的一站下了車,尾隨我們而來。
“叔叔,謝謝你。”她的睫毛因爲急促的呼吸而像蟬翅般撲動。
爲了我一句並未實施的允諾,這孩子竟如此認真。我感動了,用一種對成人的鄭重說:“不用謝。我相信你。”
“叔叔,您不該相信我。”零零低下頭,很快又勇敢地擡起來,直視著我。
我的自信心像焦脆的鍋巴一樣破裂了:“這麼說,那天你的手镯真是假的了?”
朋友愣怔地看著我,想像不出我何以如此頹喪。
“不。那天的手镯是真的,今天的卻是假的。”零零大聲他說著,全無遮掩,令我懷疑這頑皮的女孩子在開一個惡劣的玩笑。
“你小聲點!”我噓她,又搞不清自己是在教她世故還是爲她掩飾。
“怕什麼?”零零大惑不解,“手镯一點也沒有破!”
我幾乎是粗暴地擰過她的手。像耦節一樣白嫩的腕上,藍手镯清爽完整,毫無纰漏。
“它多麼像真的呀!”小姑娘炫耀地高揚臂膀,藍手镯便把她的臉也映出淡清的灰網。
“那你是從哪得來的?”我充滿驚慮地問。
“這還想不出來!”零零嗔怪我的明知故問,“那天阿姨不是說了嗎,大門外面有許多人並不一定要把廢票帶回家去做紀念。管他們要就是了,一點也不難。”
“可是,你怎麼把它從別人手腕上取下來呢?”憑著成人的智力,我完全可以通過思索得出答案,但我無法相信,必須耳聽到才能證實。
零零看在我們友誼的份上,很有耐心,拿出一把削鉛筆的豎刀,比劃著:“就這樣,一點點沿紙縫拉開,只要你別慌,挺容易的。”
是的,這挺容易。我不由自主地點點頭。
“取下來之後,你又是怎麼給自己套上的呢?”
如此窮追不舍地問一個孩子,近似殘忍,但我遏製不住自己。
“用膠粘呀!就像我們上手工課時一樣。”零零邊說邊拿出一個小眼葯瓶,輕輕一擠,一滴比淚
稍混的漿液流淌下來。
看著這套精巧的作案工具,朋友忍不住嘴:“你怎麼設想得這麼周密,長大可以做克格勃。”
“唉呀,這怎麼能算是我發明的?”零零難得地露出羞澀之情,誠實地糾正我們:“這都是那天那個阿姨告訴我的,是吧?叔叔。”
在她碧清如的眸子裏,我看見一個像魚一樣張著嘴的男人——那是我。
是的,那天那個女人說了這一切,而我全然沒有記住。
“哪來的這麼個女人?”朋友訝然失地問。
我顧不得回答,像捧一件有破紋的瓷器,捧起那套著藍手镯的小胳膊:“真的是這樣嗎?”
啪的一聲,零零把自己的胳膊從我手中奪下,猛地背到後面:“你們大人爲什麼總不相信人呢?我說是真的時候,你們不相信。我說是假的時候,你們還不相信。你們只相信你們自己!”她氣惱地甩著胳膊,好像那上面叮著一只螞磺。
“我相信你。我相信現在是假的。”我忙不疊地說,以維系我們之間那最後的信任。
“以後,我就可以經常到這裏玩了。叔叔,再見!”
她用單蹦跳著,像一粒飽滿而健康的黃豆,彈射而去。
從此,我怕走到窗前。
……《夢幻小屋和藍手镯》全文在線閱讀完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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