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白楊木鼻子上一小節],都依舊。只是黑洞四周有線團樣的白絲,隨著呼出的氣流,旗幡似的拂動。那是教授充作縫線的白發,依然晶瑩雪亮,結實柔韌。
“還是用的那個東西嗎?”我克製住心中的厭惡、恐懼和憤怒,不願說出那凶器的名稱,盡量平穩地問。
“是。還是上回用過的那種,我覺著挺好使。”老姜恭敬地回答我。知道醫生需要了解詳情,便努力周全。
小茶什麼也沒說,象凝固的蠟象。
我點點頭,不再詢問別的。現在的首要問題是救治病人。
教授到了。我明顯地看出他踉跄了一下,然後倚靠在一旁,看我情洗傷口。
小茶的臉龐在冰冷的消毒液下凝然不動,波光粼粼帶有樟腦氣味的液。輕柔地在凝脂般細膩的皮膚上漫過。老姜象自身受酷刑一般長籲短歎,每當我手勢略重,他便不滿地重重斜視我一眼。
傷口理完畢,後來一切就這麼結束了。教授突然按住我的手,猶豫不決地對老姜說:“那個……我說的是那個……還在嗎?”
我從未見過學問精深德高望重的教授這般畏葸不前。他面蒼白,目光焦的,雙手微微發抖,急不可待又驚惶不安。
“帶著哩。帶著哩。”老姜顯出先見之明的得意之,從一塊油汙的紙裏,模出一團東西,伸到教授面前。
于是我看見了小茶那條光潔如玉的鼻子——只是它現在類似一個柿餅。也許叫肉餅更恰如其分。血肉模糊、狼藉一片。兩個鼻孔蠻不講理地重疊在一起,象火車失事後的鋼軌。唯有教授白發的殘根,依舊閃亮如銀。頭發是最不容易被吸收的物質,人可以腐爛,頭發卻依然長存。
“這是什麼?”教授茫然地掃視四周,希冀什麼人能給他一個回答。他真的不認識這團橢圓形汙濁的物。
“鼻子呀。小茶的鼻子。不信,您問小茶。”老姜耐心地解釋,並找出證人。
“那是我的鼻子。”
聲音從嘴和黑洞中一齊發出,單調、刺耳、尖銳。卻沒有悲傷。
“它怎麼成了這個樣子?這個樣子!”教授咆哮起來。全然不顧醫學專家溫文爾雅的風度和對面牆上鬥大的“靜”字。
這問題原是不必回答也不能回答的。可惜老姜是很實誠的人,原原本本答道:“是用腳踩的。我用腳後跟在地上碾著踩了一圈。”
這方法的確很地道。它使鼻子的所有微細結構消失在肉醬之中,任何高超的技藝都將望洋興歎。
“很好!好極了!”教授的白眉毛從帽子裏探針般地刺了出來,根根倒立:“那你還把這東西本來給我看什麼?!你可以拿它去喂豬,當肥料,扔到墳堆裏!可你偏要給我看!我不看!我不認識這東西……永遠……不看……”教授的話,開始時氣壯如牛,其後卻迅速萎頓下去,象行將熄滅的蠟燭,尾聲竟帶出了嗚咽。
老姜愣了片刻,嘴角象被繩扯著,慢慢裂了開來,不知是哭還是笑。
在救治小茶的同時,我不得不同時對教授實施急救。他的心髒在傾刻間衰老,微弱得幾乎聽不見跳動。
“看來,你的鼻子只能這樣了。”面對小茶臉上那個簡潔的黑洞,我愛莫能助,用殘存的側隱之心說。
“這樣也好。早這樣,早好了。”小茶的聲音高細單調。
小茶第二次出院了,這一次沒有說“再見”。她戴著上下都很平坦的大口罩,遠看象是糊了一塊白紙。
後來,聽說她給姜木匠生了一個兒子。再後來,聽說她依舊戴著口罩,口罩布很白,天天都換洗。口罩也不再那樣扁平,豐滿地膨隆起來,一如其下有個周正挺拔的端正鼻子。那是老姜給小茶做的,用最白最細的白楊木。春天葉子綠了的時候,走過小茶身邊的人,會聞到白楊樹的清香。
“可是那白楊木的鼻子,是怎樣安到臉上去的呢?”有人問木匠。
“用膠。粘櫃櫥拉手的那種。”姜木匠並不保守,很和氣地告訴別人。
我于是想到我們用過的縫合線,覺得不很聰明。教授絕口不提這件事了。好象它從未發生過。我卻始終存有淡淡的遺憾,它是一次那樣成功的手術。卻永遠無法報告了。
……《白楊木鼻子》全文在線閱讀完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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