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紫陌紅塵上一小節]神病患者。我也是見鬼了。平日極少搞什麼沈思,偶爾心有所得卻偏是在火車上。
我削好一個蘋果遞給王先生。我決定哄哄他,不然他會在整個北京之行中拿我當病人對待。
“王先生,剛才不好意思。我在炒點小票,被套住了一萬多塊錢,想起來人就急。”
王先生恍然大悟。“可以理解。完全理解。”
王先生丟開報紙,接過蘋果吃起來。他說:“激謝。”他興趣盎然地說:“炒你還太嫩了。我們家從前是裕華紗廠的
東,你買的什麼
?我來幫你分析分析。”
我傷心地說:“別提票了。”
“好好,你難過就不提吧。”
王先生又去看報。
我滿意地吃蘋果。蘋果汁淌在手裏,我就拍在臉上,廣告已經浸透我的潛意識,我利用一切可能的條件保護皮膚。
吃完蘋果。我找王先生說話。我和王先生來自不同的單位,昨天都還不認識,今天彼此也還沒個了解,可我發現王先生似乎沒興趣和我說話。他給我買盒飯,倒開,送我香中紙,但不問我的過去現在,也不談我們到北京將怎麼安排。他太正派了。我想,和一個太正派的人出門旅行是多麼枯燥無味。
車廂裏的大燈一熄滅。王先生就睡覺了。我覺得九點半睡覺太早。坐了一會兒又覺得怪沒趣。也去躺下。我一躺下,王先生就轉身側睡,讓背脊對著我。我望著王先生的背脊憤怒起來。他准是恨我。恨我用他們的錢。他和金經理恨我們領導和我。這種恨多麼像階級鬥爭。我幾小時前還發誓不搞階級鬥爭。此刻就身不由己了。
“王先生。”
王先生轉過身來。“什麼事?”
“您知道我這次到北京的前因後果嗎?”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眉小,我主張尊重個人隱私。”
“這裏頭沒什麼隱私!”
“我知道。你還是個小孩子。”
“我不是小孩子了。”
“像個小孩子。”
我又找了一個話題發難。“你們公司做什麼生意?”
“棉花。”
“可你們那兒堆滿美容健身器材?”
“現在這種生意走俏。”
“這也屬于你們經營範圍嗎?”
“怎麼不屬于?美容不用棉球棉紗之類的?”
“天知道你們瞞著我們賺了多少錢!”
“眉小又說孩子話了。你管別人賺多少?你應該只管別人交了你多少。我們一年交你們四十萬,從沒少一個子兒。”
昨天乍一見王先生負責公關部還覺得十分可笑。看來對許多事物隨便發笑那只能說明我的無知。
“王先生,您不喜歡聊天是嗎?”
“也不一定。得看聊什麼。”
“英王室去年鬧得可不像話,最近梅傑首相在議會宣布,查爾斯王子和黛安娜王妃正式分居。可他們看上去真是一對天成佳偶呀,您說呢?”
“我說不出什麼。我最不喜歡聊的就是別人的私生活。”
王先生露出白牙齒對我禮貌地笑了一下又轉身面壁而睡。
我醒來的時候,王先生正翹著指頭彈平他名牌西裝上細細的皺榴。我從人縫裏盯著他看,研究了他好半天。我覺得他與一般男人不太一樣。但我沒研究出他與衆男人的不同之點在哪裏。不過我已經清醒地認識到他是我在北京的銀行,我得和他搞好關系。得找個機會捧捧他。
播音員請乘客們引頸遙看蘆溝橋之後,列車車輪滾滾,直逼北京城。乘客們興奮起來,男人們從行李架上搬下了行李,女人們悄悄換下了旅行裝,穿上裙子什麼的。王先生很鄭重地系好他的領帶。旁邊有人非常友好地稱贊王先生的服裝。我抓住時機,給王先生背誦了一段不知從什麼報紙上記住的新聞,借以恭維五十歲的王先生能夠敏銳地掌握當代社會華麗包裝的重要。
“去年歲末,拳擊界的後生小子裏迪克·鮑快拳得手,將霍利菲爾德轟下了拳王寶座。前拳王霍氏聲稱經紀人和裁判在比賽中做了手腳。問題在于沒有多少人理會霍利菲爾德的委屈。打抱不平一詞已成爲曆史。拳王是偶像。偶像應具有磁吸引力。偶像是明星,明星應具有耀眼的風采和新聞效應。而霍利菲爾德在佩戴拳王腰帶的兩年裏,只有一次手拿《聖經》出現在訓練場給人以新鮮感。除此他的生活平淡無奇。老拳王阿裏、福爾曼、費拉希爾以及正在服刑的泰森全都懂得在他們全盛時期讓自己的名字閃閃發亮。”
王先生說:“好。有意思。但我聽不出在哪兒表揚了我。”
我說:“關鍵在結尾幾句話呢。”
乘客中一些男人比王先生著急,說:“快說結尾快說結尾。”
我背誦:“職業拳擊是商品。在當今社會裏,商品首先必須富有華麗的彩和新
的包裝。缺乏商品魅力——這就是前拳王霍利菲爾德的不幸。而我們王先生深谙其道,如此西裝革履派頭十足地進京,一定會馬到成功,事事如意。”
王先生呵呵大笑。周圍的乘客向我鼓掌。掌聲使我很開心。我連聲說:“謝謝。謝謝。”
窗外已是北京的高樓和道路。
王先生破天荒地拍了拍我的肩,說:“北京到了!”
“北京到了。”
“謝謝你的吉言,我終于到了北京。我喜歡北京。我想念北京。”
王先生在漫長的旅途最後一刻對我袒露出他個人的真情使我非常高興,我想我終于撕開了這個人的假面具。我高興得信口雌黃:“我也想念北京。”
“真的嗎?”
“真的!”
王先生慈祥地看著我,小聲說:“到北京住下以後,你可以先從我這兒拿一千塊錢去用。寫個收據就成。”
我一個勁點頭。
火車緩緩駛進北京站。我進京的過程是多麼漫長曲折呵!
一個文弱的男人在站臺接我們。
事先沒誰告訴我說有人接站。所以當這白臉男人急切地斜穿過來奪王先生的箱子時,我啊呀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叫。乘客紛紛回頭往這兒看。白臉男人厭惡地橫了我一眼。王先生連忙向我介紹:“這是我北京的表弟。”
我說:“您好。”
爲了彌補方才的冒失,我主動與王先生的表弟握了手。
“您好。”他用標准的北京話對我說。說話時居高臨下俯看著我,瞳仁裏寒光閃閃。一踏上北京的土地就觸了個黴頭,這使我十分沮喪。
更沮喪的是坐了十幾分鍾的出租車,鑽出車門一看,我們來到了一家招待所。
在剛才過大街時,我從車窗裏已經看出北京大變樣了。高樓林立,車馬龍。高級飯店,賓館,商廈,精品服裝店和洋名字的餐館比比皆是。我想我還真來對了。這次真要好好住它一住,玩它一玩,看看首都新氣象。
招待所很沒有模樣。地上貼著浴他裏頭的那種瓷磚;且還東缺一塊西缺一塊……
《紫陌紅塵》全文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