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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去永不回

池莉作品

  

1

  十八歲左右的時候是人生最苦的階段——這麼說誰信?沒人相信!所以溫泉從來不訴苦,事兒全藏在心裏。待業一年半了,父母讓她怎麼她就怎麼,不發一點牢騒。平常做三個人的飯菜,星期六晚餐做六個人的飯菜。她從不對人流露她對星期六的厭惡。

  飯吃到中途,溫暖說:“該有點兒好湯喝吧?”

  溫泉注意到哥哥自從提升爲科級幹部之後便開始頻繁使用問句,說完還哈地幹笑一聲。將命令用問句形式下達,他一定自以爲非常有獨創xing

  母qin趕緊說:“當然。每個禮拜六晚餐我們都要爲你准備一道你所喜歡的湯。”

  爲你。她說爲你。母qin一遇上要對兒子表達感情的細節時就會忘記是否傷害了別的人。

  父qin飛快瞥了溫泉一眼。說:“溫暖每周六才來吃頓飯,客人嘛。”

  溫泉覺得父qin很笨拙。此地無銀。慾蓋彌彰。溫暖北京大學畢業,而她連個普通高校也考不上,溫暖是愛情的結晶,而她是花se品種。不一樣就是不一樣。溫泉甯願公開承認差別。父母的掩飾使她感到惡心。

  母qin對溫泉說:“上湯。”

  “嗯。”溫泉答應。

  溫泉正在吃一塊多刺的魚。母qin說:“溫泉,能不能快點上湯?”

  “好的。”溫泉慢慢放下筷子,淚shui忽地湧進眼眶。溫泉竭力忍著,眼眶脹痛得不得了。

  爾紅說:“湯在哪兒?我去端。”

  坐得筆直的母qin側過頭製止了爾紅:“你別動。你喂好溫鑫就行了。”

  溫暖說:“我去吧。”

  溫泉說:“你們都別動。我馬上上湯,待業青年不工作誰工作?”

  “別油腔滑調!”母qin說,“我生平最恨油腔滑調的人。”

  溫暖說:“溫泉不過是幽默一下,是吧?”

  溫泉本來不想再說話的,但她不願讓哥哥袒護,他似乎他優越就能袒護別人。“不是。我不懂幽默。我只是實話

  實說。”

  溫暖一點不介意。少女常有的尖刻。他和父qin相視一笑。母qin憂患地注視著溫泉走進廚房的背影,說:“她今天怎麼了?粗魯得像個工人。可你們還笑。”

  溫泉捧著滿滿一砂鍋魚頭豆腐湯輕輕移步。湯來了,先生。湯來了,太太。湯來了,少爺。父母qin及哥哥肯定希望生活是這樣,也一定希望湯來了,小jie。可她不爭氣,只受了高中教育,因爲找不到ti面一點的工作在家幹粗活。

  其實,即使溫泉考上了大學也成不了小jie。溫功達和張懷雅結婚時就是兩張單人chuang一拼,多少年來一家四口住在集ti宿舍的一問房裏,根本沒什麼育嬰房之類的設施,簡陋的環境裏哪能出什麼小jie?可溫家的教育是溫良恭謙讓的一套。在知識分子成堆的鋼鐵研究所宿舍大院裏,大家崇尚這種家教。結果一院子的小孩全都富有禮貌卻膽小怯懦,心理yin暗。溫暖在十五歲之前經常在外面被打得頭破血流,十六歲下農村後才開始學會打別人。不過他沒總結過這方面的經驗教訓。如今在他有了一定社會地位時,他反而覺得父母家的氣氛非常適合他。溫泉十八年來從沒離開過家庭一步,她只覺得生活越來越別扭,但不知道爲什麼別扭。

  溫泉含著些微的笑意依次給父母哥嫂侄子添湯,一人一小碗,想象如果在湯裏加一點瀉葯的話,這家人就會瀉得人仰馬翻。爲什麼他們老拿她當話題?

  母qin依然認爲她的女兒決不能當工人。父qin則認爲不能絕對。實在沒有進醫院的可能就還應該去做工人,然後上電視大學,然後當技術員乃至工程師。溫暖不同意父母的觀點,溫暖自從當知青後就從不贊同別人,凡事都有自己的一整套見解。他斷言溫泉的xing格最適合在某個閑散的機關辦公室做閑散的文秘工作。

  溫泉小口小口喝湯,一副置之度外的表情。沒人會考慮她的意見。沒人注意她想幹什麼職業。

  在一旁注視了溫泉很久的爾紅說:“溫泉氣質風度多好,怎麼不去深圳那邊闖闖。聽說漂亮女孩在那邊很吃得開。女孩嘛,讀不讀大學無所謂,關鍵要人生得好,臉蛋身材就是最大的本錢。”

  “爾紅!”溫暖趕快製止妻子。但父母都已變了臉se

  母qin說:“爾紅,我以爲你到我們家幾年會有一點教養的。你真讓人失望。”

  爾紅僵坐在那兒,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地抽動著五官。

  “我怎麼沒教養了!”爾紅帶著哭聲的嚷嚷把大家嚇了一跳,在這個家裏出現這麼凶的嚷聲是史無前例的。溫暖喝斥道:“住口!”

  爾紅掀開椅子,索xing大叫大嚷起來。“我受夠了!”她火山噴發一般:“這個家不讓這樣不讓那樣,哪來那麼多臭規矩!溫暖你少來,我給你生了兒子你還要怎麼的?我是爲你meimei著想,我錯在哪裏?”

  母qin指著爾紅直哆嗦,說不出話來只一個勁流淚。父qin過來攙扶母qin時碰了飯桌。一只盤子摔到地上破碎了,碎片砸了溫鑫的腳,他捂著腳哇哇大哭。溫暖沒法再保持他的溫文爾雅,左竄右跳地搶救著,像個救火警察。

  只有溫泉安之若素。這個星期六的晚餐一點不令人生厭,她覺得。真好。真是生動。沒用瀉葯就人仰馬翻了。

2

  晚上,在父母安寢之後,溫泉關上自己小房間的門寫了一篇日記。夜深人靜,小房間拉上窗簾,只燃一盞小臺燈,世界變得微小而安全。溫泉寫道:

  爾紅真他ma可愛,建議我去特區。我敢說她是有口無心說的,可我們家幾個人全都想到了妓女,肯定是想到了妓女,他們的表情很清楚,仿佛受到了莫大的汙辱。可漂亮對女人對男人都很重要這是客觀事實。可笑我ma裝得像天真未鑿的少女,哦,我的父母。現在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了,到chu在改革開放,他們不知停留在哪個時代。

  我真後悔讀書時沒有用功,如果考上大學我不就飛出這個家了?無邊無際的待業真叫人受不了。十八歲的姑娘了卻只能穿mama做的棉綢連yi裙,還不許戴花邊海綿ru罩,你已經成人了,可他們都把你當孩子。人人都可以說你,你卻沒力量沒勇氣反抗,因爲你沒有職業和經濟收入。他ma的他ma的他ma的!

  我天天盼望這個世界有所變化,哪怕戰爭,瘟疫,車禍,地震。只要不讓我幹護士,我憎恨mama的職業,害怕鮮血;讓我幹什麼都成,甚至當妓女。盡管我沒談過戀愛,我對普通男人不感興趣;盡管我討厭下流的東西,但我可以幹好某種職業。只要能離開這個家,讓我成爲一個獨立的人,我萬死不辭。

  寫完後,溫泉暢快地扔掉筆,往她的chuang上一倒,目光就穿過天花板飛向了廣闊的天空。

  一覺醒來,已是淩晨兩點。溫泉從日記本上撕下了這頁日記。在月光下,溫泉又讀了一遍。然後一條條一縷縷撕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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