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的是永遠不枯的,即便是冬天枯
季節也不枯,頂多落淺那麼些許,繡出兩道綿長皺折的花邊般的沙岸,使豪放的長江又具一番婉約的韻致。多少年來年年如此。
今年卻忽兒出了一個奇迹:在長江大橋西側,江心浮起一塊島嶼;緊跟著,島嶼伸出一角來,與岸連接上了。成了長江中前所未有的一片大沙灘。這沙灘是溫暖的鴿灰,平坦光潔如躺在
中的偌大一面鏡子。一只來不及拔錨的木船擱淺在灘頭,斜斜地翹望著江
;成群結隊的江鷗悠閑地蹀躞,它們細碎的腳印愈發顯出沙灘的寥闊。尤其是一早一晚,朝陽落日輝映,沙灘便明明暗暗閃閃爍爍變幻亮度和
彩,酷似一個童話境地。
這個活生生的童話境地很快就轟動了終年終日生活在布滿汽車齒輪的城市裏的人們。頃刻間,無數的人湧上了沙灘。人們穿著節日的服裝,攜了照相機,騎了摩托車,盡情享受這片淨土。
直到春分時節,大沙灘還赫然浮在江裏,但桃花的淙淙聲響已不可阻擋地從天邊傳來。大沙灘即將沈沒。人們更加如癡如狂。立雪毅然下定了決心:上沙灘!
傍晚,沙灘甯靜了。當晚霞全部沈入兩邊的天交接
後,血也似的沙灘立刻變得蒼白,那蒼白只是一道光,掠過人,便有一張巨大無比的夜
的網籠罩了沙灘。遊人只剩下兩三對,都是戀人們,他們緊依緊偎緩緩移動,遠遠看去只是一個黑
的剪影。
立雪是在這個時候來到沙灘的。爲了抵擋春寒裏的江風,她在肩上披了一條蝦青開司米圍巾。這是冬天用的加長加寬圍巾,現在裹著它,流蘇都垂到了立雪膝蓋以下。立雪走一步,流蘇擺一擺,使她顯得更加細瘦,更加弱不禁風。立雪在沙灘上緩緩漫步,江風比在岸上強勁得多,飒飒吹動她的頭發,使她感到了一種徹底的冰涼徹底的清醒,同時又感到自己沈沈墜入了雲霧之中。
她終于如願以償了。一個微笑花一樣開在這夜的沙灘裏。女人就是這樣,常常有些細小的願望,這些願望的實現足可以使女人感到幸福。可惜男人一旦成了丈夫就不再理解妻子,那麼做了妻子的女人只好自己孤軍奮戰了。
立雪每天上班都經過長江大橋,她最早發現了大沙灘。不知怎麼,這片大沙灘打動了她,很深地吸引了她。每天她都把臉貼在車窗玻璃上,遙望江心的大沙灘,許多美好的景,美好的音樂,美好的過去便又重新生動起來。她很爲自己高興,她以爲上班下班、丈夫兒子、公公婆婆把自己埋沒了呢,不想她依然是年輕的,依然有激情。立雪把這些全都告訴了丈夫海天,希望他能提出他們一塊兒上沙灘玩玩。可海天聽完她的話,伸了個懶腰,說:“嘟嘟嘟嘟,嘟嘟嘟嘟,我看著你的嘴
瞌睡都來了……”以後,立雪又提了幾次,海天還是沒把她的話當真看待。
今天晚飯後,立雪說:“小海,我得出去一下。”
全家人都在客廳裏看電視,只有婆婆迅速地看了她一眼。海天舒展在沙發上,叼了支牙簽,眼睛盯在電視屏幕上,問:“去哪兒?”
立雪略微哽了一下,說了謊:“去同學家借筆記。”
海天沒等她的話說完就哈哈大笑起來,原來是“唐老鴨”太逗人了。
于是,他們全都聚精會神地看“米老鼠和唐老鴨”。立雪悄然離開客廳,去看她的大沙灘。
這是立雪婚後第一次真正地大膽地獨自外出散步。
沙灘原來比在橋上俯看要大得多,長江也大得多,風大也大。大,本身就美,況且這夜
;無邊,濤聲不絕,這美便濃濃地帶上了一種神秘的氣氛。海天若能在這一刻看她就好了。也許隔膜的夫妻就是需要一個點明對方心事的環境,這種環境足可以使彼此看透,一個刹那間便有了永遠的諒解和
貼。
當一個男人高而寬的身擋在立雪面前時,她雖然一個哆嗦,但沒後退,反而用那雙沈浸在期望中的眼睛直直迎了上去。
趙如嶽意外地看見了立雪流星般燃燒的眼睛,盡管也如流星般迅疾地熄滅了,他仍然感到自己闖進了她的世界。
立雪說:“是你,嚇我了一大跳。”
趙如嶽說:“我早已問過‘是李立雪’嗎?可你怔怔的不回答,我以爲你出什麼事了。”
立雪笑道:“沒有的事。”又問,“作業做完了嗎?”
“做完了。你呢?”
“沒有。太忙了。”
他們是成人大學的同學,已經共讀兩年多了。盡管每星期他們都見面三次,但在此時此刻相遇,兩人都不免有幾分意外。立雪本要隨口問一句,“你怎麼在這?”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她敏銳地感到,結了婚的人獨自外出散步多少都是有難言之隱的,她不想對趙如嶽有更深的了解。她同時也擔心趙如嶽問自己。
可趙如嶽沒有問。這樣,他倆仿佛又有了一個心照不宣的默契。他們並肩朝前踱去,一時間誰都無話,只聽得波悉悉卒悉悉卒地撲打沙灘。
“這兒真美!”趙如嶽粗啞的嗓子低低地說。
立雪望見了月亮,不那麼圓,不那麼亮,模模糊糊含在雲層裏,四周罩了圈淡藍的光。這月亮卻不高也不遠,就在沙灘盡頭,也許是江
盡頭,染得沙灘與江
都是一片的淡藍。她說:“是的,的確美。”一個“美”字出
,立雪的臉便熱了一陣。平日裏說這個字太少了,倒顯得這字本身酸溜溜,文绉绉的。
趙如嶽說:“平時我要聽了人說這美那美的,牙縫裏就冒酸。可這裏叫人不能不贊歎。”
立雪見他們感受一致,無聲地笑了笑,說:“太對了。”
趙如嶽說:“我泡在官場裏,整日忙得直想大呼小叫,何曾想到過詩啊詞啊什麼的。到這兒走走,我不知怎麼突然想起了許多古人的詩詞,比如杜甫的‘無邊落葉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李白的‘孤帆遠影碧空盡,惟見長江天際流’;崔穎的‘日暮鄉關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白居易的‘醉不成歡慘將別,別時茫茫江浸月’。”
立雪接口道:“還有杜甫的‘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李煜的‘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向東流’。”
“恰似一江春向東流,神了!”趙如嶽說:“看來你也喜歡古詩詞。”
立雪說:“曾經喜歡,年輕的時候。”
“你現在不是年輕嗎?”
“不,我老了。”
趙如嶽悄悄注視了立雪一刻,掉開眼睛望向沙灘深沈沈的吟道:“君不見黃河之
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還;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
立雪不覺暗暗歎息,雙手捧了捧面頰,滑到腦後攏住了頭發。這種高雅的談話使立雪仿佛又回到了少女時代。那時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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