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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奴

池莉作品

  你數不清長江有幾多支流,你數不清每條河流上有多少的傍shui過活人家,你弄不明白這些人家從哪裏來;他們一旦紮根在哪條河邊,寂寞的河就迅速喧鬧起來——滿河裏爬著赤條條的娃兒,娃兒的數量一刻不停地成倍增加。

  這些人天xing爛漫,大大咧咧,忽略了許多不該忽略的事。他們守著沃土卻守著貧乏,他們傍著明淨的河流卻也傍著肮髒,他們的男人甯可讓酒灌飽也不用飯菜填飽,他們的女人情願用篦子篦頭卻不去用河shui洗發。他們男男女女都喜歡趿著鞋子,邋裏邋遢,樂呵呵地打發日子。

  有一天,一條精壯彪悍的中年漢子從東海口闖入了黃浦江。他駕著一條三叉子船,邀幫並船的還有另一條三叉子船。兩條船滿載貨物,從黃浦江蕩出來,蕩入長江,溯江而上。

  一個多月後,兩條船到了漢口。生意很快就做妥了。傍晚,一條破舊的丫梢神船默默依到兩條船邊。中年漢子向夥伴道別:“我膩了,夥計;我賺夠了,夥計;我要回去了,夥計。”他說“賺夠了”的時候,用拳狠狠捶著自己的song脯,那song脯上斑痕累累。

  “船歸你了,可有一條:從此你不管看見什麼都決不能告訴任何人,你就當我死了。”

  漢子回到自己的船上,從艙裏拎出兩只藤箱,扔進丫梢神船,又從船樓攙扶出一個女子。那女子綢裙綢褂,飄飄閃閃,頭上蒙著一帕新嫁娘的紅頭蓋,袅袅娜娜隱進丫梢神船的船篷裏。

  丫梢神船默默蕩開,蕩離了三叉子船,蕩離了濁流滾滾的長江,蕩進碧波蒼蒼的漢shui。剛從濁流蕩入碧波,那破船就吱咯吱咯響起來。

  不知拐了幾多彎,不知走了幾多日子。忽然一天,shui面開闊了,岸上是一層層覆蓋上去的闊葉楊,知了在濃蔭裏不停地叫喚。河裏有木舟劃子送人過渡;小小的弓篷船。敞口船載著谷子、魚、酒,交換買賣。南岸聳著一座巨大的礬頭,淺灘中有無數戲shui的躶娃兒。

  “到了。”中年漢子說。

  女子鑽出船篷,舉目四顧,露出一線細細的白牙。“好地方!”她的聲音jiao嫩慾滴。

  “三十年一點兒也沒變。”

  “哦。”女子說,“你有三十年沒回來?”

  他們在矶頭避風的一側泊了船,將船錨拖上岸,深深紮進闊葉楊的樹根之中。到這裏,這條丫梢神船就算壽終正寢了。這種船生來就是不上墩打油的,用到破舊得不能再用就扔在岸邊完事。漢子照船家的規矩將船永遠地抛了下來。

  巨大的矶頭是用拇指大的鵝卵石壘砌起來的,許多人俯在矶頭上看這一對人。小孩一邊看一邊從鵝卵石縫裏摳出觀音土,往嘴裏填。

  “天!”女人閉上眼睛,用手絹掩住嘴,“澤浩,他們吃土!”

  “青奴,睜開眼睛,要不我們幹嘛回家?”

  女子慢慢睜開眼睛,提起裙子,一步一步尋著石頭之間的灘地,跟著漢子爬上了河堤。

  街心鋪的是青石,每塊青石長三米,寬一米;石面早已磨得油光shui亮,青se裏透出紅白相間的年輪一樣的紋路。街兩旁是木板做的房子,全都有閣樓,房子一間挨一間,門面用朱砂摻木炭粉塗成吉祥的紅se

  青奴噙著微笑,在青石道上纖纖細步。她粉紅的綢yi裙旗幟一樣飒飒飄動。後面十幾步遠的地方,跟著看稀奇的本鎮人。這條巨尾是從矶頭就開始拖上了的,到街上來便滾雪球般擴大,變得熙熙攘攘。他們著了魔似的跟著青奴,或快或慢地走。小娃兒們指指戳戳:“腳,看她的腳!”“看她的頭發,縛成那個樣子,好香。”

  要是誰得意忘形嚷大了聲,光屁gu上就會挨上狠命的一巴掌。打他們的是女人們。女人們song前大多吊著nai娃娃,頭發披散著;跟著草鞋的腳大約也纏過,可只是潦潦草草地一裹,和男人的腳差不多。她們緊閉著嘴,用興奮的眼睛傳遞複雜的狂亂的心理活動。她們用壓低的嗓門喚出每幢屋裏的女人,還用眼睛引誘姑娘們。姑娘們的頭發是編成大辮子的,她們將大辮子攬在song脯上,倚著門框,青奴的ti香飄進鼻孔,她們忍不住抽抽搭搭哭了,滿臉都是豔羨和絕望。

  澤浩全然不去理會轟動了的鄉qin們,他頭也不回,領著青奴尋找記憶中三十年前他父qin修造的房屋。他記得十分清楚,他父qin把一條三叉子船拖上岸,將船頭船尾鋸掉,那艙和樓就成了陸上的一幢房屋。父qin說往後年年秋天都用在夏天曬幹了的松樹加固它,可父qin沒能實踐自己的計劃。澤浩回來的第二件事便打算到樹林裏伐來十棵松樹,剖成木板曬幹,待秋天幹燥涼爽時節將房子加厚一層。當然,倘若那幢房子還在。

  澤浩回來的第一件事是開個商行。他要打開家鄉男人們的眼界,激發他們沈睡的想象力,煽動起男子漢血液中的勃勃野心。那麼,當外面世界的戰火和騒亂終于蔓延到他的家鄉時,家鄉的人們就已經有了足夠的經濟實力和由此帶來的聰明頭腦。他們就不會因爲輕信和愚蠢的誠實而慘遭毀滅。戰火和騒亂遲早會到來的,澤浩憑他闖蕩世界的經驗堅信這一點。父qin就是一個例證。父qin的血流得太多了,他是流盡鮮血而死的,他身上有三十五個尖刀捅出的窟窿,三十五個血孔突突噴血,小澤浩怎麼捂也捂不住。河shui紅了。沒有一個鄉qin曾看見血染的河shui,沒有第二個人走得有父qin這麼遠!

  唯有他,他父qin的兒子。

  澤浩停住了。他對青奴說:“這就是我們的屋子。”

  這幢屋子和街上其它的屋子有些微的不同,那不同之chu只感覺到卻說不出來。門面上的朱砂已經不紅了,是豬肝樣的紫se。門板上吊著的銅環一個不缺,只是全鏽了,銅鏽像綠茵茵的苔薛。屋頂上長著一株拘樹,正結著鮮紅鮮紅的果子。人們河堤般築起在澤浩和青奴身後,有個女人大著膽子說:“這屋三十年沒人住了,鬼在住呢。”

  青奴上前用手絹抹去門環上的鏽,吱呀一下推開了門,一gu涼氣從屋裏撲面而來,青奴一步邁進了門坎,她身後的人紛紛後退,亂作一團。

  堂屋深chu的黑暗裏,分明站著一個小不丁點的婆婆,她佝偻著身tiji皮鶴發,一雙銳利的小眼在幽幽發光。忽然她將巴掌拍得山響,毫不含糊地叫道:“澤浩!”

  這蒼老洪亮的叫聲是這個小鎮認出澤浩的第一記鍾聲,在場的人們後來都說,伊家婆的一聲叫喚在他們心裏頭當地一震,振動了好久。他們對澤浩的記憶複蘇了。

  “姥姥!”澤浩也毫不含糊地認出了伊家婆。他搶過幾步半跪在伊家婆面前。

  伊家婆一手伸過去,在澤浩右腋窩下准確地掐住了那塊從娘肚子帶出的胎記。她流出淚來:“我兒,你到底回來了!這屋我天天給你掃呀抹呀。你父出門時囑咐我說一個月就打回轉的,你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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