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亂發生的那一天沒有一點預兆。天氣非常悶熱,閃電在遙遠的雲層裏跳動,有走暴迹象。走暴不是預兆,在我們這個城市,夏天的走暴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我們在醫學院學習的流行病學教材是一九七七年印刷的,由四川醫學院、武漢醫學院、上海第一醫學院、山西醫學院、北京醫學院和哈爾濱醫科大學等六所院校的流行病學教研組,于一九七四年集編寫出版。
只有一個編寫說明,沒有版權頁。
這本教材在總論的第一頁裏這麼告訴我們廣大學生:“在毛主席無産階級革命衛生路線指引下,我億萬人民意氣風發,鬥志昂揚,大力開展了除害滅病的群衆運動和傳染病的防治工作,取得了很大的成績。我
在解放後不久便控製和消滅了天花、霍亂和鼠疫。在不到十年的時間內,便基本消滅了黑熱病、虱傳回歸熱和斑疹傷寒等病。其他許多傳染病與地方病的發病率也大大下降。”
于是,我們在學習流行病各論的時候,便省略了以上幾種傳染病。尤其是一二三號烈傳染病,老師一帶而過。老師自豪地說:“鼠疫在世界上被稱爲一號病,起病急,傳播快,死亡率高,厲害吧?我
消滅了!霍亂,屬于
際檢疫的烈
腸道傳染病,也是起病急,傳播快,死亡率高,號稱二號病,厲害吧?我
也消滅了!三號病是天花,曾經死了多少人,讓多少人成了麻臉,厲害吧?我
也把它消滅了!”
我們也就把書本上的這一二三號病嘩嘩地翻了過去,它們不在考試之列,我們不必重視它們。我們學會的是老師傳達給我們的自豪感。如果有人問起鼠疫、霍亂和天花,我們就自豪地說:“早就消滅了。”
秦靜同學與我們不同。她追在老師屁後頭提問。她問:“到底是控製了還是消滅了?是消滅還是基本消滅?”
老師說:“去看教材。”
秦靜說:“教材上說得不明確,前後矛盾。”
老師說:“這有什麼關系呢?”
秦靜漲紅著臉說:“有關系的。這關系到最可怕的三種傳染病在我到底存在還是不存在。”
老師說:“秦靜同學,別鑽牛角尖了。我從事流行病防治工作十五年了,走南闖北,從來沒有遇見什麼鼠疫霍亂天花。要相信我們祖的形勢一片大好。”
秦靜的聲音都發抖了,眼睛盯著地面,但她還是頑強地問道:“我想知道它們到底存在不存在?”
老師悻悻地說:“你問我,我問誰?”
秦靜抹著眼淚跑掉了。晚上我在宿舍陪秦靜坐了大半夜。我勸她說:“你提的問題很有道理,不要怕。你總是哭總是怕,將來怎麼走上社會?”
秦靜問我:“我們一定要走上社會嗎?”
這倒問住了我。什麼是社會?我不太說得清楚。我們是不是已經在社會之中,我也不大說得清楚。但是我還是好爲人師地回答秦靜:“那是一定的。”
秦靜說:“難道我們現在不是在社會之中嗎?”
秦靜這個人就是喜歡鑽牛角尖。她總是想都不想一下就針對人家躲避的問題逼了過去。
後來,秦靜與我一道被分配到防疫站工作。我們光榮地成爲了一名流行病防治的白戰士。
在從事流行病防治工作的三年裏,我們每天收到的疫情卡片幾乎都是肝炎。肝炎的臨治療就是那麼老一套。不斷的訪視和追蹤調查得到的回答千篇一律。每個病人都是在正常的城市生活中發病的。在傳染病發病的高
季節夏季,最多來一個痢疾或者傷寒的小gāo cháo。痢疾和傷寒在臨
上已經是小菜一碟,抗菌素一吃就痊愈。流行病學調查的價值一點沒有,無非是夏季蒼蠅太多和人們生吃瓜果太多。誰能夠管得了夏季的蒼蠅和瓜果的生吃?
枯燥的重複的日常工作消蝕了我的光榮感和積極,有理想的青年就是比較容易被現實挫傷。三年過去,我已經變得有一點油滑和懶惰。秦靜不甘平庸,准備改行,她對病毒感興趣,准備報考一位著名的病毒學家的研究生。
那天是我和秦靜值夜班。下午四點五十分,我和秦靜在醫院的自行車棚裏相遇。我們互相看了一眼,算是打過了招呼。朝夕相的同事互相熟悉到了無話可說的地步,這也不是我理想中的朋友關系。理想的友誼應該是心有靈犀,見面如同見到
人的感覺。我和秦靜肯定是有著深厚的友誼的,
人的感覺在上班的幾年裏越來越找不到了。
科室的人從窗戶裏已經看見了自行車棚裏的我們,他們紛紛地掉白大褂,在新潔爾滅稀釋液裏洗手,准備下班。五點差五分的時候,科室裏的人基本走光,只剩下科室主任聞達。
聞達主任貓在大辦公室的小套間裏,伏案寫他永遠也寫不完的流行病學調查報告。他已經追蹤流行感冒二十年了,同時還不斷地增加著追蹤研究的項目,如血吸蟲病,鈎端螺旋
病等等。總之他對所有的流行病都懷有著巨大的興趣和熱情。寫作工作量極大的報告使他每天都要推遲大約一個小時的時間下班。可他的妻子認定他這麼做主要是爲了逃避做晚飯。有一次他的妻子吵到單位來了,聞達聞訊倉皇地向樓頂逃竄。他的妻子在頂樓逮住了他,將他的一只皮鞋從頂樓扔了下去。第二次聞達又逃到了頂樓,他的妻子又將他的一只皮鞋從頂樓扔了下去,湊巧的是,這兩只皮鞋正好都被扔在了飛馳的大卡車上。從此聞達只好穿一雙兩只不同的皮鞋。因爲兩只皮鞋都是黑
,一般人看不出來。但是實際上一只是兩眼系帶的,一只是五眼系帶的;一只是尖頭的,一只是方頭的。不過皮鞋穿得有一些年頭了,尖頭被磨得不那麼尖,方頭倒被踢踏得有了一點尖的趨勢,猛一看倒也差不多。穿一雙兩只不同的皮鞋絲毫沒有影響到聞達的工作情緒。他還是照樣在下班之後寫約摸一個小時的流行病學調查報告。
聞達的推遲下班對我們是有利的。我時常利用他替我們坐科室,而我們去盡快地做完例行的工作。我與秦靜商量,我們兩個人,一個去傳染病房查房和訪視,一個去洗房換值班室的
單,去供應室換儲槽,誰回來得早誰就動手整理疫情卡片,然後,時間就是我們的了。秦靜搶著說:“我去病房。”
我說:“那不行。得用公平的方式決定。”
秦靜總是挑選去病房。去病房比較單純。與病人打交道至少他們不敢不尊重你。洗房和供應室卻非常勢利眼,他們對臨
醫護人員態度好得近乎卑躬屈膝,甚至在高壓消毒倉裏替他們的小孩消毒尿布,爲的是取得平時看病開葯的方便。而對于不能夠直接給他們帶來方便的科室,他們卻愛理不睬的,尤其是供應室,我們幾乎每次換儲槽都要受到刁難。他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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