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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愛情一樣沒有理由

池莉作品

  程永新:八十年代,中guo當代作家對文學的形式進行了全面的試驗,你認爲你的創作與那個時期的試驗有一種什麼樣的關系?我記得,你的成名作《煩惱人生》就發表在那個時期,那時候,批評家發明了一個詞,叫做“新寫實主義”,你的寫作就被歸于這面大旗下,你對這種歸納認同嗎?

  池莉:我的寫作,一直都只是與自己天生的熱愛,自己生命的成長,自己的內心情感,自己的思想變化和自己世界觀的變化密切相關,與中guo文壇所發生的一切都沒有什麼關系。想當年,面對八十年代文壇流行的各種形式的探索,我都覺得可笑,覺得有一點小兒科,覺得外guo文藝思chao及其文本形式和我們中guo的民族文化和文學思想脈絡有著本質的差距。當時我也如饑似渴地閱讀許多翻譯作品,也覺得人家的東西,像“等待戈多”什麼的,的確有點意思。我承認和欣賞別人的精彩,但是一旦面對自己的寫作,我就非常冷靜了。因爲我的個人經曆使我成爲了一個熱不起來的人,懷疑一切的人。童年時代穿羊毛衫牛皮鞋抱洋娃娃吃丹麥nai粉,人民群衆都朝你巴結地微笑,文化大革命一來,整個生活天翻地覆,人們一定要把你置于死地。謝謝漫長的文化大革命,謝謝顛沛流離窮困潦倒倍受歧視的生活,是它們引發了我對我們生活最初的也是最根本的懷疑與思考。冷眼看著別人時尚的外yi穿在我們骨瘦如柴的身上,勾起的是辛酸和感傷。別人的精神生活、文本結構與語言形式都産生于別人的現實生活,即物質文明高度發達的資本主義生活,而我們中guo人呢?可憐的,被緊緊約束在狹窄如一線天的意識形態之下,溫飽都還沒有解決,豬狗一樣擁擠地居住在狹小的空間裏,購買豆製品和火柴都還要購物票。所以,我當時的文學意識的是:擺tuo了漫長文革環境的中guo文學,至少首先應該有一個對于假大空話語的反動和糾正,有一個對于中guo人個ti生命的承認,尊重,歉意和撫慰,有一個對于中guo人本身七情六慾的關切,有一個對于在逼窄的意識形態下的窘迫且貧困的現實生活的檢討和指責。

  所以,我特別有沖動揭示我們自己的瘡疤並撫慰我們自己,所以我就激動地寫了《煩惱人生》以及後來的一系列小說,像《不談愛情》,《太陽出世》什麼的。在當時,我的小說與整個文壇的文學氣氛很不協調,是一種孤立的另外的從芸芸衆生中發出的聲音,看似寫實,其實是用顯微鏡放大瘡疤,許多人本能地護疼:難道我活得這麼卑賤和平庸嗎?這麼多年來,我們對于小說的欣賞,已經習慣正面照“風月寶鑒”,就是《紅樓夢》中道士送給賈瑞的風月寶鑒,突然你將反面給我們照,裏面是一個骷髅兒,我們自然就難免與賈瑞的反應一樣,要罵人了:“混帳,如何嚇我!”所以我的小說從一開始就不討文學廟堂的喜歡,被批評爲苟活和小市民,幸而我早有預料和心理准備,我一點不生氣也不著急甚至從來不反駁,因爲我與一些人看世界的視點完全不一樣,我是從下開始的,他們是從上開始的,用文學界時興的話說,我是從形而下開始的,他們是從形而上開始的,認識的結果完全不同。批評界說我是“新寫實主義”,我沒有什麼反應。我不太明白什麼是“新寫實”。我也沒有花時間去研究。大家說我什麼就是什麼罷了。時間一長,形成了語言事實,有一些公開場合,人們也這麼介紹我,我也就默認。解釋自己多累呀。

  八十年代,對我震撼最大的是讀者對我的接受和認可,《煩惱人生》發表之後,我坐去武鋼的輪渡,被武鋼的職工們認了出來,整條船一片歡呼,二樓的人們使勁跺腳與一樓呼應,有人當即爲大家背誦《煩惱人生》的片斷;在波瀾壯闊的長江上,迎著初生的燦爛朝霞,聽著自己的小說被傳頌,看著幾百人向你揚起真誠的笑臉,太好了!這種感覺實實在在地讓我激動和狂熱,真是太好了。它對于我生命力和創造力的激活毫無疑問地超過了所有的文學獎,專家評語和所謂的曆史評價。所以,我得老實地承認,我與中guo文學界的任何一次熱chao都沒有關系。

  程永新:據我看來,中guo當代文學經過八十年代的大規模試驗,出現了一個前所未有的繁榮期;進入九十年代以後,盡管創作的作品數量不少,也湧現了一批新人,但整ti看來,是chu于繁榮之後的休整期,但休整不是沈寂和喑啞,相反,聽得到海底的湧動,感受得到孕育的陣痛和呻吟,文學大的趨勢如此,但個ti又呈現各各不同的景象。星空暗淡,不妨礙星球閃爍。比如你的寫作就有些天馬行空,我行我素,似乎走出了那個“新寫實”的歸納——准確說,是那個“新寫實”踏步遠去之後,你的創作力反而更加旺盛,作品源源不斷,我注意到你的文集已經出到第七卷了,這是爲什麼?這種洶湧的創作源泉來自于何方?你說你十五歲寫下了“只爲你燃燒”的詩句,表達了對文學的向往和虔誠,你覺得這依然是你寫作的原動力嗎?

  池莉:我的創作原動力從哪裏來?我想,它的絕大部分從我自己的生命中來。對于一個幾乎在童年就選擇了文學的人來說,我很高興自己不是首先從書本和學理那裏來認識世界,換句話說,不是從人類社會已經規整的、梳理的、邏輯的和理論的地面建築來認識這個社會,而是從這幢建築的最底層──地表之下,那最原始最毛糙最真實的生命發端chuti會和領教這個社會,這種qin身的ti會和領教對于個人生活來說雖然充滿辛酸和苦澀,同時卻也充滿了文學因素和寫作動力。當我還只有十五六歲的時候,我就覺得自己飽經風霜,已然蒼老,很矯情對吧?別的少女開始初戀,而我開始思考guo家,ti製,意識形態,專政手段,社會各階層的結構等等問題。那時候,我迷戀的書,除了文學名著之外,還有毛著,還有蘇聯科學院經濟研究所編輯的《政治經濟學》;1957年出版的艾思奇的《辯證唯物主義講課提綱》;1955年出版的羅森塔爾和尤金編輯的《簡明哲學詞典》;等等。早些日子讀朱學勤的《書齋裏的革命》,在讀到下放知青聚集在一起,狂熱又盲目地閱讀與探討整個世界的時候,qin切之感油然而生。我的年齡比“六八屆人”還要小幾歲,我只能牽著大哥哥大jiejieyi角玩。想當年,在那昏暗的知青小屋的深夜,我聽著老知青們的高談闊論,激動得發熱病一樣一陣陣寒顫。雖然後來我沒有進入一個系統的理論調理階段,但是那種毫無功利的閱讀和探討以及對人類社會的勤奮思考,強大地支持了我的懷疑論,決定了我的文學立場和寫作視點。“只爲你燃燒”的詩句,就是那個時候寫下來的,我想最初的激情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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