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北國一片蒼茫上一小節]。”
娘歎了口氣。蘆花也跟著歎了口氣。她緊張極了,她不知道娘的心裏藏著那麼多不爲人知的秘密。
“我們兩個都是爲著走絕路碰到一起的苦命人哇。”
“嫂子——”
“兄弟——”
似乎一切都靜了。娘不再說話,那人也不再說話。蘆花*攣地移動著雙,淚眼朦胧地往屋裏晃。這時,房門忽然間山崩地裂地響了,爸裹著一身風雪,寒氣蕭瑟地進來了。爸一定是在路上遇上了名貴野獸,而又沒能獵獲,一臉的不滿,滿眼的怨憤。呣唔的腦門上濺了一片血迹,她知道那是爸在它身上撒氣時留下的痕迹。她哭著抱住呣唔。
爸扔下獵槍,直向後屋走去。蘆花感到有大禍臨頭了。
果然,星星撞在一起,砰砰砰砰地亂響,燒成了一團大火球。娘哭,爸吼,那人呻吟。呣唔嗅著蘆花的褲腳,哀哀地叫著。她緊緊地摟住呣唔,用全身心摟住它。不久,爸氣勢洶洶地出來了,他從地上揀起那根讓蘆花系了無數個疙瘩的繩子,劈頭蓋臉地朝蘆花打去。
“野種,雜種!”爸罵得好凶。
她感到爸的手裏攥著一把寒星,星星龇著許許多多的小白牙,咬得她皮開肉綻。她覺得屋子要坍塌了,他們都將被壓死。坍了吧,快坍了吧!
突然,她聽到了爸一聲慘叫,她睜開眼,見呣唔滿嘴血紅,爸用來打她的那根繩子落在地上,手上血肉模糊。爸急了眼,起一把鋒利的尖刀,踉踉跄跄地抓住呣唔,把它坐在屁
下,用雙
死死地夾住它。她聽見它長一聲短一聲地“嗷嗷”吼叫。她跪著爬過去,去扳爸的腳,爸擡起腳將她踹出老遠,狠狠地將刀剜進它的肚子裏……
蘆花跑出屋子,一聲一聲地沖著要墜到地上的蒼白的太陽哭喊:
“呣——唔——”
“呣唔——呣唔——呣唔——”
“呣——唔——”
出奇的甯靜。呣唔死了。永合了那雙迷人的柔和的雙眸。永逝了那溫存感人的聲音。一連幾天都沒下雪,天嘎吧嘎吧的脆生生的冷。娘沒死。爸沒死。那人也沒死。生命在殘喘不息。那天,爸喝了兩碗酒,額上淌著熱汗,背起呣唔,向山坳去了。蘆花倚在門口,遠遠地望著爸步履蹒跚地走向一片甯靜輝煌之中。西山沈淪的落日,四濺著血一般的淚珠,把博大的天宇點染得壯麗無比。
日子總是向前過著。倚著娘睡覺的滋味永遠是溫暖的。在這樣的夜晚,總要有好夢可做。山林裏多了一棵老槐樹。老槐樹的葉片像呣唔的耳朵。她盡情地撫摸它們。天空格外晴朗,槐樹葉在日影下婆娑湧動,她在影兒上面搖來晃去。不久,太陽消失了,月亮升起來了。她好像看到了娘說過的那片美麗迷人的月亮地。她神志恍惚起來,飄然地揚起雙臂,鳥一樣地飛起來。忽然,一雙棕黑的大手扯住了她的翅膀,她飛不起來了,“咚”地落到地上。她醒了,她的嘴被毛巾堵塞住,爸麻利地用熊皮包著她,抱她到戶外。天漆黑如墨,萬籁俱寂。爸把她放到地上,打著火,點燃一塊桦樹皮。她望見爸的臉一半被火光映得猩紅,一半則被暗夜深埋著。他那被火光映照著的眼睛,顯得那麼淩厲威嚴。爸將桦樹皮扔進屋裏。蘆花借著桦樹皮燃燒時的一束光亮,看到屋地上遍布著樹皮、幹草、樹桠等易燃的東西。她吃力地掏出嘴裏的毛巾,聲淚俱下地沖正在釘屋門的爸喊:
“天亮了再釘吧!天亮了再釘吧!”
也許是她的聲音太微弱了。爸堅決地釘死了屋門,又猴一樣地爬上屋頂,扔下幾塊燃燒的松明。
她聽見屋裏傳出吱吱啦啦的聲音。房門被什麼東西捶得悶悶地響。爸毅然拖起她,頭也不回地朝山外走。她終于可以出山了。可是她又多不願意出山啊。她使勁地抓撓爸的臉和脖子,哭得嗓子都啞了:
“娘、娘會被、燒死的……”
出山的路卻依然在爸的腳下駛過。她回過頭,望見他們的屋子已經變成了一團大火球,燦燦爆燃著。這火球像黃昏的落日,沈在黑黝黝的山林中,又像一輪朝陽,冉冉地慾從林中升起。爸走不動了,將她扔在地上,把臉深深地埋在雪中,聳著肩哭了。那是她第一次看見爸哭。
那片林子被燒了兩公頃多。爸把她送給了一個無兒無女的孤老頭。爸結束了作爲一個守林人的曆史,同許多勞改犯一起去大西北的那天,她最後一次見了爸。爸望著她,貪戀地發瘋地望著,抓起她的手,顫著聲說:
“我跟你後爸說了,讓他給你要個狗崽兒,再養個‘呣唔’吧。”
說完,他低下頭,肩膀劇烈地抽動起來。蘆花木然地冷漠地看著他。接著,他費了好大力氣從腰間解下一根繩子,抖抖地遞給她,說她要是想娘了,就看看繩子。蘆花認得這根繩子。是娘曾想用它上吊,而她用它計算過日子的。她不知道爸怎麼會帶出這根繩子。可惜繩子上的小星星都死了。
她十六歲,爸死了。聽說他在端午節那天偷了幾瓶白酒,一飲而盡。然後只身進了風沙彌漫的大沙漠,永遠合上了眼睛。爸死了,她心裏竟一陣輕松,她覺得這是報應。可有天晚上,她卻在夢中見到了爸那棕黑的臉。醒來時,她發覺眼角
了。
“白老師,你快變成雪人了!”
“起來跟我們一起爬山吧!”
“要不打雪仗也行。”
那五個身著紅羽絨服的女孩子不知怎麼又跑到這來了。她們圍住蘆花,像五個明媚的太陽。蘆花翻身坐起,喃喃地說:
“我在雪地上做了個夢。”
“是嗎?”
“是的。”
“我們不去爬山了,我們也躺下做夢。”
她們一齊倒下,七嘴八地嚷嚷:
“我要夢笛子裏吹出梨花瓣!”
“我要夢寶琴踏雪尋梅!”
“我要夢中秋節螃蟹宴!”
“我要夢雪地上升起摩天大樓!”
“唉喲,我沒什麼好夢的,夢周公吧!”
一串悠揚悅耳的笑聲中,蘆花站了起來,她拍打著身上的雪花,笑著沖她們說:
“你們已經有夢了,還是去爬山吧。”
“那你呢?”
“我回去給你們續寫‘紅樓夢’。”
她沈穩地走出草甸,走進校園,走回房間。坐在桌前,她的筆竟跟得了什麼神韻似的雄赳赳地走起來了:
總也忘不了娘額上那兩條疤痕。呣唔曾舔舐過那裏的辛酸,我曾在那裏吮過娘身上那點可憐的柔情。啊,二十一歲的娘,該是個如花似玉的年齡,該擁有青春的一切。可是,她僅僅因爲挨餓,揭露了大隊長往家偷苞谷的事,就惹惱了他們。老實巴交的外公外婆被逼得投了井,娘也被他……我怎麼會是那個被娘殺掉了的人的女兒呢?哦,我這血液不潔的痛苦的肉!
呣唔,我的小夥伴,那寂寞的山林中,你在幹什麼?玩雪嗎?你看到娘了麼?娘被燒死時,她的臉一定是紅的,頭發也一定是紅的,通身都該是紅的。在那樣一片潔淨的山林中得到了莊嚴而又殘酷的火葬,是神聖的。可這是多麼可怕的神聖啊。
我從來不對人談起爸和娘,從來不願。死去的都死去了,新生的和存在的我,該怎樣不斷更生,才能創造出永恒的幸福和快樂?
窗外的雪下個不停。一個星期天就要過去了。暮漸深。可我的心裏卻裝著那寂寞的雪原山嶺和茫茫無邊的沙漠。爸雖不是我的
爸,可我現在卻這般懷念他。他那張麻坑臉,同娘留在我記憶中的灰
臉龐一樣,也給我一絲苦澀的幸福。
爸,你不必在我的夢中痛苦地想抓住什麼。你安詳地睡吧,豐厚的黃沙將給你一個醇香的深沈的夢境。
堆雪人的女孩子去爬山了。山很高,但她們會紅通通地站在頂的。我多想出去堆一個雪人,堆個跟我一樣的女孩,讓爸看,讓娘瞧,讓呣唔
昵地摩挲。然後,再把娘和爸留給我的繩子,套在小女孩的脖子上,結千萬顆的小星星在上面,勃發出熠熠光輝。
看來,初冬的第一場雪在今夜不會止息了。我紛亂的思緒也終于理出一個頭緒,可以訴諸筆端,不停息地流了。我多希望這由雪花擁覆著的流泉,能湧到每一位相知者身邊,讓他們感到一絲爽意和清新。
天地融爲一。霰雪如霧,把這世界籠罩在一種蒼茫而雄渾的氛圍之中。
《北國一片蒼茫》全文在線閱讀完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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