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白雪的墓園上一小節]的祭奠。紙錢焚化時的氤氲煙霧使我仿佛看見了父
的雙手，他的確隔絕了我們，這雙手我們再也牽不到了。這時我忍不住又想起了母，她若站在這裏會怎樣呢？
告別墓園走回家時已近晌午。廚房裏很溫暖，爐火很旺。母頭也不擡地守著一只盆子剮魚，看來她是生了氣了，她很少這樣對我們生氣。我們洗過手後趕緊各就各位地忙自己分內的活，這時母突然直直地問：
“你們招呼你爸爸回家過年了嗎？”
“招呼了。”弟弟心驚膽顫地說。
“怎麼招呼的？”母擡起頭，我望見她的眼圈是紅的，她一定哭過。
“我們說，家裏什麼東西都准備好了，爸爸你回家過年吧。”弟弟說這話時聲音微妙極了。
“再沒說別的？”
“我說了讓他保佑弟弟今年考上大學。”我惴端地補充。
“你還想讓他這麼
心？”母不留情面地擠兌我，只能說明剛才不讓她去墓園她不痛快。
“我不是故意的。”我說著，眼淚似乎又要流出來了，我趕緊走到火爐那去捅火。
“沒事了，你們都該幹啥就幹啥去吧。”母歎息了一聲，不再追究了。
年三十，按照母的吩咐
必須回婆家過年，她不願意因爲失去丈夫而滯留女兒在家陪著自己，那麼只有我和弟弟同她共度除夕之夜了。爲了不惹她傷心，我們在那一天都表現得出奇的勤快，而且都裝出很高興的樣子。午夜之時，外面的爆竹聲連成一片，像地震似的。我們家雖然沒放爆竹卻也仿佛放了似的，從院子四周不停地傳來僻僻啪啪的聲音。母像往年一樣以家庭主婦的身份站在竈前煮餃子，而我和弟弟則馬不停蹄地往桌子上擺菜、筷子、酒杯和食碟。這是一個最難熬的時刻，只要過了除夕，年也就算過去，生活又會平穩起來。外面的夜是黑的，空氣是冷的，沒有雪花降臨預兆來年是個豐年。我們無法抗拒地看著年的到來。年走了世世代代，已經蒼老了，疲憊了，似乎它的每一個腳步都是遲暮的。我的眼前又閃現出了山上墓園的情景，現在那裏是白雪的墓園，星光一定像螢火蟲似的飛向那裏。
我們坐在桌前舉起酒杯爲新年做著陳舊的祝福。母神情極其鎮靜。當我祝福她長壽，而弟弟依照慣例跪下磕頭爲她祈求萬福的時候，她的慈祥就像陽春三月的植物一樣豐滿地複蘇了。母也同樣祝福我們，說著那些我們晚輩人很少能享受到的吉祥話，這使我們覺得這個年裏我們將與衆不同。自始至終，她沒有落一滴淚，她的眼睛裏收留著那個柔軟的孩子般地棲息在她眼底的靈魂——那枚鮮紅的亮點同母的目光一起注視著他們在這個世界上創造的共同的孩子。這是一個溫暖的略帶憂傷氣息的除夕，它伴著母韌
的生氣像船一樣駛出港口了。我大大地松了口氣。那天夜晚，爐火十分溫存，室內優柔的氣氛使我們覺得春天什麼時候偷偷溜進屋裏來了。
初一的時候天忽然下起漫無邊際的大雪。冬天的早晨本來就來得晚，雪天的早晨就更像淩晨之時的天
了，所以我很遲才從夢中醒來。從
上爬起來，覺得屋子裏暖洋洋的，用手試試火牆，才知母早已起來生過火爐了，我忽然有一種要哭的慾望。窗外十分甯靜，菜園之外的道路上沒有忙年的人影，年已經過去了，大家似乎都在沈沈地休息，整個小鎮像癱瘓了似的。我披好
裳，下地，走進廚房。先看了看爐膛中的火，添了些柴，然後就穿過黃昏似的走廊去母的房間。可我突然發現母不在房間裏，她的房間收拾得十分幹淨。我的心沈了一下，慌慌地去弟弟的房間把他從上搖醒，問他：“
去哪兒了？”“不知道。”他睡眼惺松地回答。“她不見了。”我說。“不會走遠吧。”弟弟很自信地穿起來跑到屋外的院子裏去找母，他先去了廁所，然後又進了倉房，但怎麼也沒能找到。“會不會去挑
了呢？”弟弟問。“不會，桶都在家裏。”我們急得幾乎要放聲哭了。正在這時，和夫回門來了，一進來就感覺到氣氛不正常，她焦急地問我：“咱怎麼了？”“昨晚她還在，早晨醒來時她不見了，她是生了爐子後走的。”我說。“你們怎麼不好好看著她？”埋怨著我們，眼裏噙滿淚花。
母會不會因爲一時思念成疾而真的抛下我們呢？我的眼前突然閃現出山上墓園的情景。現在那裏是白雪的墓園，母會不會去那裏了呢？沒等我來得及把這個可怕的想法告訴，母突然推門而入了。她一定是走了很遠的路，她的身上落著許多雪，她圍著一條黑的頭巾，臉比較鮮潤，目光又充滿了活力。
“你去哪兒了，急死我們了。”說。
母摘下圍巾，上上下下地拍打著她身上的雪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好像她到別人家的園子偷花去了。她輕輕地告訴我們：“我看你爸爸去了。”
“你找到地方了嗎？”我們問她。
“我一上山就找到了。”她垂下眼睑低聲地說，“我見到他的墳時心裏跳得跟見到其它的墳不一樣，我就知道那是你爸爸。”
我們全都垂下頭來，真後悔那天沒有帶她去墓園。
“他那裏真好。”母有些迷醉地說，“有那麼多樹環繞著，他可真會找地方。春天時，那裏不知怎麼好看呢。”她說完走進裏屋把圍巾手套放置好，又重新走回廚房，戴上圍裙。我見她發絲烏亮，她看上去精神多了，而我的眼前再一次出現墓園的情景。現在那裏是白雪的墓園，雪稠得像一片白霧，父被罩在這清芬的白霧中。
母掀開爐圈去看爐膛的火，這時我才吃驚地發現她的眼睛如此清澈逼人是因爲那顆紅豆已經消失了！看來父從他咽氣的時候起就不肯一個人去山上的墓園睡覺，所以他才藏在母的眼睛裏，直到母自把他送到住
，他才安心留在那裏。他留在那裏了，那是母給予他的勇氣，那是母給予他的安息的好天氣。窗外的大雪無聲而瘋狂地漫卷著，我忽然明白母是那般富有，她的感情積蓄將使回憶在她的余生中像爐火一樣經久不息。這時母溫和地轉過身來問我們：“早飯你們想吃點什麼？”
《白雪的墓園》全文在線閱讀完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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