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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川

第3小節
遲子建作品

  [續逝川上一小節]此分開時,一壺開shui分明已經被燒飛了,屋子裏洋溢著暖洋洋的shui蒸氣。

  吉喜在那個難忘的黃昏盡頭想,胡會一定會娶了她的。她會給他烹茶、煮飯、剖魚、喂豬,給他生上幾個孩子。然而胡會卻娶了另一個女人做他的妻子。當吉喜將滿是鱗片的刳魚shui兜頭澆到新郎胡會身上時,她覺得那天的太陽是如此蒼白冷酷。從此她不允許胡會進入她的屋子,她的煙葉和茶點甯肯留給別的男人,也不給予他。胡會死的時候,全阿甲漁村的人都去參加葬禮了,惟獨她沒有去。她老邁地站在窗前,望著日夜川流不息的逝川,耳畔老是響起沸shui將壺蓋頂得噗噗的聲響。

  産婦再一次呻吟起來,吉喜從胡會的畫像前離開。她邊挪動步子邊嘟囔道:“唉,你是多麼像一只出洋相的猴子。”說完,又慣常地罵了上帝一句什麼,這才來到産婦身邊。

  “吉喜大ma,我會死嗎?”産婦從毯子下伸出一只shi漉漉的手。

  “頭一回生孩子的女人都想著會死,可沒有一個人會死的。有我在,沒有人會死的。”吉喜安慰道,用毛巾擦了擦産婦額上的汗,“你想要個男的還是女的?”

  産婦疲憊地笑笑:“只要不是個怪物就行。”

  吉喜說:“現在這麼想,等孩子生下來就橫挑鼻子豎挑眼了。”吉喜坐在炕沿前說,“看你這身子,像是懷了雙胞胎。”

  産婦害怕了:“一個都難生,兩個就更難生了。”

  吉喜說:“人就是jiao氣,生一個兩個孩子要哎喲一整天。你看看狗和貓,哪一窩不生三五個,又沒人侍候。貓要生前還得自己叼棉花絮窩,它也是疼啊,就不像人這麼jiao氣。”

  吉喜一番話,說得産婦不再哎喲了。然而她的堅強如薄冰般脆弱,沒挺多久,便又呻吟起來,並且口口聲聲罵著胡刀:“胡刀,你死了,你作完孽就不管不顧了,胡刀,你怎麼不來生孩子,你只知道痛快……”

  吉喜暗自笑了。天se轉暗了,胡刀已經給豬續完了幹草,正把劈好的幹柴攏成一捆,預備著夜晚在逝川旁用。雪小得多了,如果不仔細看,分明就是停了的樣子。地上積的雪可是厚厚的了。紅松木柵欄上頂著的雪算是最好看的,那一朵朵碗形的雪相挨迤逦,被身下紅燭一般的松木杆映襯著,就像是溫柔的火焰一樣,瑰麗無比。

  天se灰黑的時候吉喜覺得心口一陣陣地疼了。她聽見漁村的狗正撒歡地吠叫著,人們開始到逝川旁生篝火去了。産婦又一次平靜下來,她出了過多的汗,身下幹爽的葦席已經chao潤了。吉喜點亮了蠟燭,産婦朝她歉意地笑了,“吉喜大ma,您去捕淚魚吧。沒有您在逝川,人們就覺得捕淚魚沒有意思了。”

  的確,每年在初雪的逝川岸邊,吉喜總能打上幾十條甚至上百條的活蹦亂跳的淚魚。吉喜用來裝淚魚的木盆就能惹來所有人的目光。小孩子們將手調皮地伸入木盆中,去摸淚魚的頭或尾,攪得木盆裏一陣翻騰。爸ma們這時就過來喝斥孩子了:“別傷著淚魚的鱗!”

  吉喜說:“我去捕淚魚,誰來給你接生?”

  産婦說:“我自己。你告訴我怎樣剪臍帶,我一個人在家就行,讓胡刀也去捕淚魚。”

  吉喜嗔怪道:“看把你能耐的。”

  産婦挪了一下tui說:“吉喜大ma,捕不到淚魚,會死人嗎?”

  吉喜說:“哪知道呢,這只是傳說。況且沒有人家沒有捕到過淚魚。”

  産婦又輕聲說:“我從小就問爸ma,淚魚爲什麼要哭,爲什麼有著藍se的鱗片,爲什麼在初雪之後才出現,可爸ma什麼也回答不出來。吉喜大ma,您知道嗎?”

  吉喜落寞地垂下雙手,喃喃地說:“我能知道什麼呢,要問就得去問逝川了,它能知道。”

  産婦又一次呻吟起來。

  天完全暗下來了。逝川旁的篝火漸漸亮起來,河shui開始發出一種隱約的嗚咽聲,漁民們連忙占據著各個shui段將銀白的網一張一張地撒下去。木盆裏的shui早已准備好了,漁婦們包著灰se或藍se的頭巾在岸上結結實實地走來走去。逝川對岸的山披著銀白的樹挂,月亮竟然奇異地升起來了。冷清的月光照著河shui、篝火、木盆和漁民們黝黑的臉龐,那種不需月光照耀就橫溢而出的悲涼之聲已經從逝川上遊傳下來了。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仿佛萬千只小船從上遊下來了,仿佛人世間所有的落葉都朝逝川湧來了,仿佛所有樂器奏出的最感傷的曲調彙集到一起了。逝川,它那毫不掩飾的悲涼之聲,使阿甲漁村的人沈浸在一種宗教氛圍中。有個漁民最先打上了一條淚魚,那可憐的魚輕輕擺著尾巴,眼裏的淚紛紛垂落。這家的漁婦趕緊將魚放入木盆中,輕輕地安慰道:“好了,別哭了;好了,別哭了……”橘黃的黃火使漁婦的臉幻化成古銅se,而她包著的頭巾則成爲蒼藍se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夜越來越深了,胡刀已經從逝川打上了七條淚魚。他抽空跑回家裏,看他老婆是否已經生了。那可憐的女人睜著一雙大眼呆呆地望著天棚,一副絕望的表情。

  “難道這孩子非要等到淚魚過去了才出生?”吉喜想。

  “吉喜大ma,我守她一會兒,您去逝川吧。我已經捕了七條淚魚了,您還一條沒捕呢。”胡刀說。

  “你守她有什麼用,你又不會接生。”吉喜說。

  “她要生時我就去逝川喊您,沒准——”胡刀吞吞吐吐地說,“沒准明天才能生下來呢。”

  “她挺不過今夜,十二點前准生。”吉喜說。

  吉喜喝了杯茶,又有了一些精神,她換上一根新蠟燭,給産婦講她年輕時鬧過的一些笑話。産婦入神地聽了一會兒,忍不住笑起來。吉喜見她沒了負擔,這才安心了。

  大約午夜十一時許,産婦再一次被陣痛所包圍。開始還是小聲呻吟著,最後便大聲叫喚。見到胡刀張皇失措進進出出時,她似乎找到了痛苦的根源,簡直就要咆哮了。吉喜讓胡刀又點亮了一根蠟燭,她擎著它站在産婦身旁。羊shui破裂之後,吉喜終于看見了一個嬰孩的腦袋像只熟透的蘋果一樣微微顯露出來,這顆成熟的果實呈現著醉醺醺的神態,吉喜的心一陣歡愉。她竭力鼓勵産婦:“再加把勁,就要下來了,再加把勁,別那麼jiao氣,我還要捕淚魚去呢……”

  那顆猩紅的果實終于從母ti垂落下來,那生動的啼哭聲就像果實的甜香氣一樣四chu彌漫。

  “哦,小丫頭,嗓門怪不小呢,長大了肯定也愛吃生魚!”吉喜沈靜地等待第二個孩子的出世。十分鍾過去了,二十分鍾過去了,産婦呼吸急促起來,這時又一顆成熟的果實微微顯露出來。産婦嚎叫了一聲,一個嗓門異常嘹亮的孩子騰地沖出母腹,是個可愛的男嬰!

  吉喜大叫著:“胡刀胡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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