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青松與小紅花上一小節]叫人想入非非。村道被人的腳片子踩得亂糟糟的,難走極了。她沒有打傘,也沒戴草帽,眼睛盯著腳下,很小心地走著。
她的外表看來和她的格不盡相同。一身自己裁剪的服,很妥貼地勻勒出她那健美的身材。端莊而漂亮的臉,皮膚細白,紅潤。長長的眼睫毛護著一雙一般清澈的眼睛,看起來很單純。頭發用一根綠毛線隨便在腦後一挽,結成蓬松的一團——現在這蓬松的黑發上粘著一些細小的雨珠,像撒了一些碎銀屑。在粗犷雄渾的高原大地上,她就像一朵開得很嫩的花——可以想象,她爲了不使自己在霜雪風暴中柘萎,付出了什麼樣的代價!
吳月琴帶著一身走進公社書記的房子。書記正端正而嚴肅地坐在辦公桌後面,兩條胳膊放在油漆剝落的公公桌上,渾身上下一副老農民的穿戴。看來他是專門等待和她談話的,可是對她的到來竟一言不發。這使她站在地上窘迫了一會。她很快知道她遇到了一個脾氣古怪的人。她也不說什麼就坐在他對面的一張椅子上,扭頭去看牆上的一排關于本公社農業方面的表格。實際上是把臉對著這一攤數字,而不是看。她進來到現在雖然沒認真地睦一眼書記的臉,但感到那張臉是不友好的。整個屋子裏彌漫著一種爆炸的空氣。
她實在感到奇怪!她做錯了什麼事要受到眼前這種對待呢?她覺得這是一種壓迫。她不能忍受,她要反抗!但她不准備先開口,讓桌子後面那個有權力的人先吼雷打閃吧!她不害怕這些。這十來年裏,什麼樣的壓迫和打擊她沒受過!
“你吃晚飯了沒?”馮斌終于開口了,但聲音出奇地平靜。這倒使吳月琴吃了一驚。不過,她聽出來這顯然是壓抑了的一種暴音,就像炸雷前面的一道閃電。
“吃了。”她不在意地回答。
“你這個人太不像話了!”馮斌終于怒吼了。
這突如其來的一擊,使這位平時看起來什麼也不懼怕的姑娘也不禁微微一顫。她的目光馬上像針被磁鐵吸住一般盯在了馮斌的臉上。這下她看清了那張全縣聞名的臉:黑烏烏的,就像一塊粗糙的鐵,此刻又被憤怒的拉力所扭歪,一道道皺紋看來像裂紋一般。右邊臉上有一個傷疤,剛好掠過眉梢和眼角斜劈下來,像一個觸目的驚歎號。這大概是戰爭留下的紀念。
“我……怎啦?”她聲音平靜地問。此時此刻,這樣不露聲有平靜至少和馮斌的怒吼同樣有威力。那張鐵板一樣的臉好像也爲這點而稍微震動了一下。
馮斌不理睬她的發問,繼續吼喊他的。
“我看你這個人是不可救葯了!你,情願走啥路哩!可你不能給我把那群娃娃也引到黑溝裏去!我看……”
“馮書記!我究意怎啦?”吳月琴打斷他的話,激動得眼睛圓睜,滿臉通紅。
“我看你算了,別教書了!回生産隊勞動去!”馮斌斷然把頭到一邊去,拿起旱煙鍋在煙袋裏狠狠挖起來。
“我究意怎啦嘛?您必須把話說明白!我可以不教書!但您必須說明白,我做錯什麼事啦?”
“你還裝啥糊塗哩!你給娃娃們教了些啥外人的酸歌?”
馮斌手裏端著沒點著火的煙鍋,聲俱厲地問。
吳月琴一怔。馬上,嘴角浮起了一絲嘲諷人的微笑。她說:
“您誤會了。這不是外歌!是我自己編的一首兒歌,只不過是用英語給孩子們教的罷了。我想這樣可以一舉兩得l孩了們既可以學唱歌,也可以學英語……再說,歌詞也不是酸的!爲了說明這一點,我可以把歌詞給您說一下。歌詞是這樣的:小紅花,小紅花,長在巍巍青松下;風來吹,雨來打,青松不彎腰,小紅花也笑哈哈……您說說,這就是酸歌嗎?”
馮斌沈默了。顯然楊立孝給他提供了假情況,害得他無端動了這一番肝火。他的沈默就對對方的道歉。不過,他只沈默了一會——也就是說對剛才的事道歉完了以後,又很凶地說:“你自己唱外酸歌這總是事實吧?”
吳月琴還是那副不在意的樣子,說:
“我是愛唱一些外歌,您所說的酸歌,我倒不知道怎個酸。我會的歌是有一些所映愛情生活的,不過我自己看不出來就是黃的。有愛情內容的作品就是黃的嗎?現在樣板戲裏男的女的倒都是些光棍,不過我看這……”
“別說了!”馮斌粗暴地打斷她的話,表現出一種厭惡的神情,好像說:“女娃娃家臉怎這麼厚?愛情長愛情短的,都不嫌臊!人家說你不正經,一點也不假。”
吳月琴站起來了。她扯扯襟,挑戰似地問:“馮書記,我還繼續教書嗎?”略停了一下,她也不知爲什麼非常協感情地又補充說:“還是讓我教吧!您也許不知道,我現在離開這些孩子,說不定要發瘋的……”
馮斌手在黑臉上狠狠摸了一把,一言未發。他擰過身擦著一根火柴,點燃了那鍋旱煙。
盡管接觸很短暫,吳月琴已經摸著了這位“黑煞神”的脾氣。他的這種沈默就是對她的問話的肯定答複。不知怎的,她竟然感激地瞥了一眼那生鐵疙瘩般堅定的後背,便挪動腳步,出了房門。
外面的雨繼續下關。村對面遠遠的山巒已經變成模糊的一片了——黃昏已經臨近。
當她下了門臺,穿過迹斑斑的院子來到院門洞的時候,公社文書楊立孝正端著一老碗面條往嘴裏扒著。他吃得滿頭大汗,熱得光穿個白襯衫;藍“凡立丁”褲兜裏炫耀似地伸出一根拴角匙的鍍金鏈子,挂在褲帶上,明閃閃的。他見她走過來,很快把右手裏的筷子塞到端碗的左手裏,擡起胳膊分別摸了一下偏分頭的兩邊,咧開嘴對她笑了笑,說:“馮書記訓你的話我全聽見了!唉,這個人嘛,就是這麼個老古板!
你也別計較,不過你以後也要注意哩!你不看如今正狠批崇洋媚外嗎?”
吳月琴向來對這個人是反感的。他像《創業史》裏的孫嘴一樣叫人惡心。她輕藐地一笑,指著這位文書的白襯衫說:“你在鏡子裏照照你自己吧!”說完便匆匆出了大門洞。
楊立孝莫名其妙地看了看自己的前,立即臉臊得通紅。
他那件白襯衫是進口化肥口袋改裁的,盡管不知洗了多少遍,上面還隱隱約約看見“日本産尿素”幾個字。他尴尬地對她走去的背影喊:
“你不要笑話咱。咱這是延安作風!艱苦樸素……”
吳月琴踏著泥濘的村道往回走。秋雨輕輕拍打著大地,空氣裏散著嗆人的柴煙味,已經到吃晚飯的時候了。
她沒有回學校去,腳步離開了原來的道路,漫死目的地走著。
她發現自己又來到村後這條荒溝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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