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嬸子的命真苦。一輩子無兒無女不說,到老來,老頭子偏得了心髒病,不能出山勞動掙工分了。隊上雖說給了“五保”待遇,吃糧不用太發愁了,但油鹽醬醋、針頭線腦還得自己籌辦。而錢又從哪來呢?
好在她還喂個豬娃娃,她貴這個小東西。那些生活中必不可少的開銷,都指望著這只豬娃呢。這位無兒無女的老婆婆,對任家畜都有一種溫厚的愛。對這個小牲靈就更不用說了。她不論刮風不審下雨,每天都和一群娃娃相跟著出山去尋豬草。她不像其他人家那樣把尋回的豬草隨便撂到豬圈裏讓狸吃,而是把那些蒲公英呀,蒼耳呀,肥娃娃草呀,在小河裏翻來覆去洗得幹幹淨淨,切碎,煮熟,恨不得再拌上點調料,才給豬喂哩。
盛夏,正是榆樹、杏樹葉子發茂的時候。這兩種樹葉子豬最愛吃。她上不去樹,就央求左鄰右舍的娃娃們幫忙。遇到娃娃不肯去的時候,她就把給病老頭單另蒸下的白面馍拿一個,哄著讓娃娃們給她采上一筐筐。爲了她的豬娃娃能吃好一些,她甯可自己吃孬的。
可是這豬娃娃終究太小了,春節肯定喂不肥,賣也賣不了幾個錢。
麥收以後,她那害心髒病的老頭子挖葯材賣了幾個錢,就催促她把這豬娃賣了,把這些錢再添上,買個大些的——這樣趕過春節,就能出息一個像樣的肥豬了。
老頭身子骨有病,但腦筋還靈醒。他謀算得對。六嬸子盡管舍不得這個喂慣了的東西,但最後還是聽從了他的主張。
現在“公家”說學習“瞎兒套(哈爾套)經驗哩,把原來的一月九集改成一月三次的社會主義大集”了。挨到七月初十,一打早,六嬸子就給豬娃娃特意做了一盆子好食吃了,還用那把自己梳頭的破木梳給豬娃統身梳洗了一遍,像對這將要出嫁的女兒那般,又唠唠叼叼地說了許多話,才吆著豬上路了。
她的豬乖順著啦,不用拴繩,她走哪裏,豬就跟到哪裏,有時這小東西走快了,還站下等她哩。這個黑胖胖的小東西可著哪!它在她腳邊跑前跑後,還不時用它那小腦袋摩蹭一下她的
。
她一路上不斷給它說話:
“小黑子呀(她給它起的小名)你放心!我不會把你賣到遠路上的。我就賣給咱莊周圍圈,過上個一月兩月,我就來看你呀。你甭怕,我要挑挑撿撿給你尋個厚道人家。他誰的眉骨眼凶煞,就是掏上十萬八萬我也不把你賣給他,你放你的心……”
她的“小黑子”聽她唠叼完,瞪起兩只圓圓的眼睛溫順地望了她一眼,撒似地哼哼了兩聲,臥在一棵小楊樹下不走了。
“熱了?你這個小二流子呀!熱了的話,那咱就歇上它一歇!不忙喀!”六嬸子說著也就坐在上小豬的旁邊,用手在它滾圓的脊背上搔癢癢,又從提包裏掏了一根小黃瓜,一掰兩截,一截她自己吃,另一截塞在豬娃娃的嘴邊。
就在這時,公路對面的玉米地裏突然冒出來一口黑胖胖的大肥豬,哼哧哼哧地喘著氣,一搖三擺走過來,在“小黑子”身上嗅了嗅,也臥下了。
多大一口肥豬呀!毛秤足有二百多斤。老婆婆很奇怪,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官路旁,哪來的這麼只大肥豬呢?她朝公路的兩頭望望,看不見一個人。哪個粗心大意的人把豬丟在這裏了呢?
當她細這口大肥豬的時候,才發現豬背上剃去了一片毛,上面隱隱約約蓋著個公章。啊,原來這是公家收購的豬呀!
她不知道所措了。她想:而今公家的辦事人也太馬虎了,怎能把這麼大個豬丟在這荒野地裏呢?
她想了想,決定把這豬和她的“小黑子”一起吆到城裏,然後再查問收豬的部門,把公家的豬送給公家。她做這事就像拾到鄰家的東西送鄰家一樣自然。
她正要趕著豬起身的時候,前面突然飛過來一輛自行車,自行車在她面前猛然地停住了,車上跳下來一個四十來歲的男人。這人穿一身幹淨的製服,頭上卻包個羊肚子毛巾,既不像個幹部,也不像個農民。來人很快撐起車子,過來用手在那肥豬的背上提揣了兩下,笑嘻嘻地問:
“老人家,這豬你賣多少錢?我出八十塊,怎樣?”
“你看你這人!明晃晃長兩只眼睛,就看不見豬背上蓋著官印嗎?”六嬸子溫厚地笑了笑,說。
“噢?你已經賣給縣公司了?賣了多少錢?”
“呀,你看你這人!這豬不是我的!”
“你拾的?”那人眼裏閃閃發光,“你老人家財運享通!”說著,他便從懷裏往外掏錢。
“哎喲!你太小看人!你到張家坪村子裏打問去,看張六的老婆一輩子做過虧心事沒?咱一輩子窮是窮,可窮得鋼蹦硬正!咱怎能拿公家公西給自己換錢哩?”
那人聽了六嬸子的一番話,哈哈大笑了:“哈呀!這而今可天下也尋不下你這麼個憨老婆了!人民幣還紮手哩?不怕!
這事不要你擔名譽!你賣給我,我吆到山後就殺了賣呀!他誰能知道個屁哩!這豬能賣一百多塊,給你八十少了點,可你是拾的嘛,咱兩個人都沾點便宜。公家把這點損失當屁哩!
你吆的送給公家,觀頂多兩句表揚話。表揚話可不能拿來砰鹽買油呀!你老人家甭憨了,把這……”
“不!”六嬸子白稀疏的頭一扭,站了起來,一邊准備吆豬起身,一邊又對那人說:“咱好好的老百姓,怎能做虧公家的事呢,你不要麻纏了,你走你的路……”
那人腮幫子一歪,很凶地瞪了六嬸子一眼,說:
“這豬是我拾的!我吆上走呀!”
說著,他便過去在地裏拔了幾棵青麻,擰成繩,動手就拴豬。
六嬸子急得直往官路兩頭瞧,她盼望趕快來個人,好把這個凶煞製服住。大天白日搶人哩,而今的世事亂成這樣子了!
正好!從縣城方向來了兩個騎自行車的人。那個正在動手捆豬的凶煞慌忙蹬上車就跪了。
等那兩個人走近了,六嬸子趕忙叫往了他們,結結巴巴訴說了剛才發生的事。
那兩個人幾乎同時在自己的大上拍了一巴掌,其中一個叫道:“實在是巧!”
原來,這兩個人是縣副食公司的收購員,這頭豬也正是他倆丟的。他們就是尋豬來的。
兩個“公家人”正如剛才那人說的。對六嬸子說了許多“表揚話”,然後就把豬吆起身了。他們說,如果不吆豬的話,他們自行車是可以把她帶城裏趕集的。他們一再說,她實在是個好老婆婆!
六嬸子心裏暢快極了。她說她從來沒坐過那玩藝兒,就是不吆豬她也不坐,她怕頭暈。在那兩個人臨走時,她唠唠叼叼又安咐他們,說他們還年輕,以後給公家辦事再不敢馬馬慮慮,粗心大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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