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剛過,我便來到這個名叫長發的地方,專心寫這篇小說。産生寫這篇東西的念頭,少說也有三年了,卻遲遲不曾動筆,現在我才明白,我其實是不敢動筆。
前些天,父到我這裏來了。我剛給他倒了一杯
,他就說:“張三尿子死了。”
說來肯定讓人不可思議,父不常到城裏來,大致上一年一次,他一來,我就向他打聽一些家鄉的事,我會問起某一個人,父
便簡短地說,他死了,或者,他有了兒子了。每次都是這樣,每次都讓我驚訝一下。這一次,父
沒等我問。
父又說:“成福娶媳婦了。”
說完這兩句話,父就不吱聲了,卻拿眼睛看我,似乎是等我再想起誰,再問他,他好回答。我一時想不起誰來,便不問,也用眼睛看他。看著看著,我禁不住笑了一下。
父說:“你看你看,你笑啥嘛!”
我的家鄉是個村住,名叫三頭,聽起來挺大氣的,實際是個又小又偏僻的地方。可是,那兒卻有著天下最肥沃的土地以及天下最茁壯的莊稼。土地都是黑土地,莊稼則有玉米、高粱、谷子、大豆、小麥,此外還有各種蔬菜。我在那兒長到十九歲,我熟悉那兒的住稼,我也熟悉村子裏的人……這個自不必說。
長發是一個鎮子,我的一個朋友在這裏是個“人物”,他叫我來,我就來了。這裏正是東北平原的腹地,周圍全是“甩手無邊”的田地。如今雪還沒有化盡,陽光卻已經越來越亮麗了,陽光就像此時的東北風一樣,可以在空曠的田野上恣意蕩漾,一點遮攔沒有。東北風掠過雪地上的住稼茬兒時,莊稼茬兒立刻發出了尖細的哨音。
我的目光一遍一遍兒田野上撫摸過去,看得眼睛都痛了。想象著田野上長滿了莊稼時的情形,那該是一幅多麼豐滿多麼壯闊的景象啊!在無風的日子裏,莊稼靜靜地挺立著,又矜持又肅穆,一旦刮起風來,頓時又一片喧嘩,連喊帶叫,躁動不妄……
我記起了父以前說過的一句話:“莊稼年年種啊。”
我覺得這話大有深意。
谷子的家在村子的後街,家裏住著五間草房,苫房草是去年新換的,今天看去還黃燦燦一派嶄新,房前房後全是菜園,菜園四周圍著夯土的院牆,在菜園和房子之間留著一塊院子,院子裏有一間廂房,這是倉庫,此外還有豬圈、架和鴨架……不論什麼,看去都整整齊齊的,一看便知這是一個調理得很好的家庭,也看得出家主人過日子的心勁兒。
在家裏說了算的是谷子的爺爺。爺爺是一個身材瘦長的急子的老頭兒,他的話家裏人從不敢反駁,誰反駁他就跟誰急眼。當然,他自己也凡事做在前邊,家裏家外的事
拿得起放得下,無論田裏的活兒還是院裏的活兒,他都做得得心應手,令人欽佩。
除了爺爺之外,家裏還有父和母
,還有一個小
麥德,還有新娶來的媳婦豆花。這就是谷子的全家了。
谷子和豆花是前幾天剛結的婚,因此谷子的身上總是又熱又脹,就像火炭兒似的,不過,有些事情還做得不甚得法,足管人折騰得很累,效果卻沒有想象得好。谷子對此很不滿意。
節氣過了“谷雨”。不緊不慢刮了半冬一春的風,終于刮得當了,也像期待著有人拍手叫好,卻一直沒有得到,便灰溜溜地煞住,自己替自己偃旗息鼓了。因此夜裏十分的沈寂,整個村莊都無聲無息,直到早晨,當煙紫的早霞照亮玻璃窗的時候,村子才遠遠近近的有了些聲音。
谷子一覺醒來,伸手朝身邊一摸,發現新媳婦豆花已不在炕上。谷子抽了抽鼻子,馬上就聞到了豆花那新的熱烘烘的氣味,就像剛發的大醬。谷子打個哈欠,重新合上眼睛,還想再躺一侍兒,這時聽見豆花在廚房叫他:“谷子,谷子……”
豆花的聲音又短又钿,好像害怕似的,卻挺撩人,立刻讓谷子想起她的某個動人之。谷子知道這是叫他吃飯,只好起來。到廚房一看,不單豆花,連爺爺、父
和母
都起來了,正圍著飯桌坐著,飯桌中間放了一盤蘿蔔條鹹菜。這會兒豆花正在笑滋滋地給每個人盛粥。谷子剛發現桌子還少個麥穗,麥穗就從屋外進來了,他剛上完茅房,因此一進來就到
盆那兒洗手,她正在霞鎮念書,已經念到高中了,知道講究衛生。
谷子也在桌前坐下來。麥穗剛要坐,卻被母叫住了:“麥穗兒,幫你嫂子拿幹糧……”
吃罷飯,父拿過了煙口袋,給爺爺裝了一鍋兒煙,點上火,又給自己裝了一鍋兒,也點上火。爺爺抽了一口煙,清了清嗓子,開始說話。
爺爺的嗓子甕聲甕氣的,他說:“今個兒,就把沒種完的地都找找尾吧。套子裏還有半畝來地,就讓谷子和他媳婦去,道兒遠,你們兩個腳好,走路輕快,快去快回……都種苞米,記著把埯子刨深點,今年墒情不怎麼著。谷子,你聽明白沒?
……屯跟前還剩八九分地,就讓你爸你去種上。谷子他媳婦,別忘了,給你和谷子裝上晌飯,多裝點兒,谷子這小子,能吃。……
爺爺說:“動身吧,這就動身吧。”
父說:“忙啥?抽完這袋煙。”
在爺爺和父抽完煙之前,豆花已經把午飯裝好了,裝在一只搪瓷盆裏,外面包上一塊頭巾,上面打了個結。谷子則從屋角拎出那條裝種子的麻袋,小半袋的樣子。豆花在門口等著谷子。谷子對爺爺說:“爺爺,我們走了。”
爺爺說:“慢著。”
谷子不知爺爺要幹什麼。只見爺爺對他眨了眼睛,然後說:“悠著點兒,不用急。這幾天夠你受的,別累著。……”
爺爺說完便笑起來,笑得十分爽朗,笑得嘎嘎的。笑得谷子立刻就了紅臉。笑得豆花也紅了臉,她聽見了爺爺剛才的話。
谷子和豆花走出家時,太陽還沒出來。但是,天地間已一片明亮。天空中顯出一種藍中帶紅的顔。天上的雲彩則是半紅半白的,白的地方,白得耀眼。地面則光禿禿的,土地早已翻弄一新,打好了垅,有的已種上種子。土地分明是黑
的,看去卻不那麼黑,有點淡黃,想必是受了露
剛緣故,似乎亮閃閃的。路邊已經長出了綠草,遠遠近近還有幾顆樹,樹上剛生出小小的葉子,無論綠草還是樹葉,也都挂著露珠兒,都亮閃閃的,看去無比的鮮嫩。忽然間,不知從哪兒傳來了布谷鳥的叫聲,叫聲也像露珠兒一樣,一滴一滴地滴落下來,十分新鮮,十分清脆……
爺爺說得沒錯兒,這條路果真挺遠。可是,空氣是這樣的澄明,天地是這樣開闊,走起來一點也不覺得累,恰恰相反,倒讓人心裏十分的愉快呐!
走著走著,豆花說:“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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