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李順大造屋上一小節],互相照顧困難,決定不拆,而由生産隊騰出兩間豬舍來,借給李順大暫住;等將來李順大造新屋時,隊裏還瓦,他也讓出豬舍。那豬舍也比李順大住的草屋強,兩間共有十步,夠寬敞了;屋脊也有一丈一尺高,就是後步比人矮,但房主人也沒有必要挺起膛在屋裏逞威風,無妨大局。況且李順大是從小鑽慣船棚的,他自然不嫌。
退賠問題就這樣解決了。盡管李順大衷心接受幹部們的開導,但是,他從這一件事裏也吸取了特殊的教訓。在這以前,他想到的是舊社會的通貨膨脹,鈔票存放在手裏是靠不住的;所以,一有余錢,就買了東西存放起來。現在有了新的驗,覺得在新社會裏,存放貨物是靠不住的,還是把鈔票藏在枕頭底下保險。老實說,從這種主張裏,嗅覺特別敏銳的“左”派是聞得出“反
”味道來的。
從一九六二年到一九六五年,靠了“六十條”,靠了劉清同志特別照顧的饴糖,李順大又積聚了差不多能造三間屋的鈔票。但是他什麼也沒有買,他打定主張:要麼不買,要買就一下子把材料買齊,馬上造成屋,免得夜長夢多,再吃從前的虧。
這個李順大,真和許多農民一樣,具有這種向後看的小聰明。因此,當他認爲有把握不再吃老虧的時候,轉眼又跌倒在前邊路上了。說真話,扶著這種人前進,手也真酸。
那時候,物資豐富,什麼都敞開供應,他偏不買。過了幾年,物資樣樣緊張起來,沒有點“三分三”的人什麼都買不到了,他倒又想一下子樣樣都買全,豈不又做了阿木林!其實怪他也冤枉,誰又是諸葛亮呢?
在通常情況下,李順大覺得自己做一個跟跟派,也還勝任,真心實意,感情上毫不勉強。可是“文化大革命”開始以後,他就跟不上了。要想跟也不知道去跟誰,東南西北都有人在喊:“唯我正確!”究竟誰對誰錯,誰好誰壞,誰真誰假,誰紅誰黑,他頭腦裏轟轟響,亂了套,只得蹲下來,賴著不跟了。“是非之心,人皆有之”,這話口氣挺大,其實是沒有經過“文化大革命”,太天真了。你總不能光看人家在臺上唱什麼,還得看看在臺底下幹的什麼吧!“好惡之心,人皆有之”,這倒也還有理,李順大就是有一點不高興。這不高興和他想造房子有密切關系。他看到那洶洶的氣勢,和一九五八年的更不相同,一九五八年不過是弄壞點東西罷了,這一次倒是要弄壞點人了。動不動就命交關。這房子目前是造不成的了,誰知道明天會怎樣呢!他爲此真有點厭惡。轉而又慶幸自己住到村中心的豬舍裏來了,如果還孤零零地呆在河邊的草屋裏、他枕頭底下的造屋錢只怕還要遭到盜劫呢。
李順大想得太落後了,在文明的時代裏,文明的人是無需使用那野蠻手段的。有一個造反派的頭頭,在光天化日之下,腰裏著手槍,肩上挂著紅寶書,由生産隊長陪同,到李順大家作客來了。原來他是公社磚瓦廠的“文革”主任,很講義氣,知道李順大要造房子買不到磚,特地跑來幫助解決困難。他大罵了一通走資派劉清不替貧下中農謀利益,現在則輪到他來當救世主了,只要李順大拿出二百一十七元錢來,他負責代買一萬塊磚頭,下個月就可以提貨。這話說得過分漂亮,原是值得懷疑的。但李順大卻認爲,彼此都住同一大隊,雖然沒有交情,也三天兩頭見面,從前也不曾聽說過這人有什麼劣迹,現在出來革命,總也想做點好事,不見得一上馬就騙人。況且又是生産隊長同來的,還有槍有紅寶書,真是講交情有交情,講信仰有信仰,講威勢有威勢。李順大雖然當過三次逃兵,還沒有經過這種軟硬兼施的場面,心一嚇,面一軟,雙手顫顫數出了二百一十七。
到了下個月,大概本來是可以提貨的,想不到李順大交了厄運,被公社的專政機關請去了,要他交代幾件事:一,你是哪裏人?老家最什麼成分?二,你當過三次反動兵,快把槍交出來;二、交代反動言行(例如他說過“樓房不及平房適用,電話壞了修不起”的話,就是惡毒攻擊社會主義)。
後來的事情就不用說了,那是人人皆知的。他自己出來後也沒有多言。不過有兩點頗有格,第一是他吃不消喊救命的時候,是磚瓦廠的文革主任解了他的圍。作爲報答,事後私下商定從此不再提起那二百一十七。第二是關押他的那間房子造得相當牢固,他平生第一次詳細地在那裏研究了建築學,對自己將來要造的屋,有了非常清楚的輪廓。
等到放出來,他扶著兒子(已經十九歲了)的肩胛拐回家。流著眼淚的老婆、問他爲了什麼事,吃了什麼苦?他嘶啞著喉嚨說了兩個莫名其妙的短語:“他們惡啊!我的屋啊!”
之後有一年多時間不能勞動,腰裏不好受,碰到天和交節氣,渾身骨頭痛。他有點奇怪,雖然這頓生活從前不曾挨過,但畢竟從小就苦苦拉拉、跌跌掼損過來的,怎麼現在這樣
嫩了?莫非也變“修”了嗎?他有點吃驚,覺得自己變牛變馬都可以,但是不能變“修”。“修”是什麼東西呢?是一只黑鍋,是一只不能燒飯、只能駝在背上的裝飾品,是一個沒有生命因而不會死亡、能夠世代相傳的“傳家寶”。兒子今年十九歲了,如果背上這只鍋,到哪裏去討媳婦呢?而房子又沒有造,一點條件也沒有。
李順大想到這一點,心中恐慌又迷信。他從小聽過不少老故事,其中就有說到人會變成多種東西的。講的人總這樣說:“一夜過來,他變成了××。”而且在變化之前,也總有異樣的感覺,比如渾身骨頭痛,熱皮暴躁等等。所以,李順大一碰到身子難受,就怕黑夜,怕自己睡著了。他總是睜大眼睛,以防在昏睡中不知不覺變成一只黑鍋。他的警惕一直很高,所以至今還不曾變過去。
在那些不敢睡著的夜裏,李順大爲了打發掉肉上的痛苦,也想過一點使人開心的文娛生活。他沒有收音機,想讀書又不認幾個字,而且也
費火油;因此,唯一的辦法是去回憶從小聽過的故事、看過的戲文和老一輩教給孩兒們的俚歌。後來身
好一些,他挑起糖擔出去換廢品,嘴裏常常不三不四唱著一個小曲兒,招惹孩子們。據他說這就是他在那些夜晚回憶出來的。從這些就可以看出他當時究竟想的是什麼。他唱道:
希奇希奇真希奇,
老公公困在搖籃裏;
希奇希奇真希奇,
八仙臺裝在袋袋裏;
希奇希奇真希奇,
老鼠咬破貓肚皮,
希奇希奇真希奇,
獅子常受跳蚤氣;
希奇希奇真希奇,
狗派黃鼠狼去看;
希奇希奇真希奇,
天鵝肉進了蛤蟆嘴;
希奇希奇真希奇,
大船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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