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漏鬥戶”主上一小節]碗敲碎不算,還會把我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腳,叫我永世不得翻身的!”
陳奂生嚇了一跳,忙說:“不寫就不寫吧,你別惱,我不害你,”說著,拔腳要走。
陳正清一把拉住了他,原想笑著向他道歉,卻忽然了眼,悲怆地說:“熬不下去啊,特別是我也懂一點……”
艱難的歲月啊,只有那些不僅關注上層的鬥爭,而且也完全看清陳奂生他們生活實情的人們,才會真正認識到林彪、“四人幫”把家害到了什麼程度。
陳奂生沒有這種覺悟,他也沒有心思去考慮這樣大的大事,但陳正清也終于努力使他懂得一點,他比以往更明白,他是不該吃這樣的苦頭的。他弄不清也沒有能力追究責任,但聽了那麼多謊言以後,語言終究也對他失去了魅力。他相信的只有一樣東西,就是事實。
“四人幫”粉碎了,他的平板的臉上也出現過短暫的笑容,但跟著肚子裏一陣叽咕就消失了。他還是當他的“漏鬥戶”主,最相信的還是事實。
盡管陳正清的情緒變好了,同他講了好幾次充滿希望的話;也盡管陳奂生信任他,但卻實笃笃地問道:“現在你能替我寫信了嗎?”
這就把陳正清難倒了,即使形勢變得如此之好,他也還沒有膽量把陳奂生的情形在社會上攤出來。因爲有許多的人還不肯承認這種現實,而且似乎也和當前的大好形勢不相稱了。盡管中央領導同志已經明白地指出我們的民經濟已瀕于垮臺,但一個小人物也說這樣的話卻照樣會被某些人指責是對社會主義的攻擊。這就是當代的玄學。
看到正清如此爲難,陳奂生平板的臉上自信地笑了,他說:“還是再看看吧。”
這句話,使他有足夠的資格當“漏鬥戶”的代表。
一九七六年冬季分配過去了,一九七七年又過去了,一九七八年夏季分配又過去了,雙季稻的前季稻又分配了,一切如舊,政策不動。陳奂生的“漏鬥”裏又增虧了一個數字。唉,有什麼仙法能改變他的情況呢,從前不是有人已經對他講過嗎,這不是他一個人的問題,而是一大批人的問題啊。
陳奂生認爲這是可以原諒的,因爲他自己也想不出解決的辦法。可是有一點,只是一點點,陳奂生卻又著實不滿,大家明明知道,雙季稻的出米率比粳稻低百分之五到十,爲什麼從來沒有一個人替農民算算這筆賬。他陳奂生虧糧十年,至今細算算也只虧了一千三百五十九斤。如果加上由于挨餓節省的糧食也算這個數字,一共虧二千七百十八斤。以三七折計算,折成成品糧一千九百○二斤六兩。可是十年中稱四雙季稻六千斤,按出米率低百分之七點五計算,就少吃了四百五十斤大米。占了總虧糧數的百分之二十三。難道連這一點都還不能改變嗎?
陳奂生卻不想說出來,因爲這太小算了,真是只有他這樣餓慌了的人才會這樣小算。而且這又不是欺他一個人。按照他曆來的看法,只要不是欺他一個人的事,也就不算是欺他。就算是真正的不公平,也會有比他強得多的人出來鳴冤,他有什麼本事做出頭椽子呢。
“還是再看看吧。”他肚裏尋思,不敢再想下去,也看不到希望。
他看不到希望是對的。原來希望竟在他身後追趕著他,不在他的前面要他去追趕。
有一次,陳正清告訴他說:“要搞三定了。”他馬上想起了七一年,堅決地搖搖頭說:“空心瀝團。”
“你不相信嗎?”
“還是再看看吧。”他說,心裏想:餓倒也罷,別再引誘我去想肉的味道了。
“你看好了,這次是一定的。”陳正清努力要說服他。
奂生悶悶地回答說:“再餓了一年看。”這意思是說,“三定”作爲計劃,也只有到七九年春才會製訂,製訂後會不會兌現,要到七九年冬才見分曉。遠著呢,豬還沒有生下來,倒想吃肉了!
秋忙過去了,分明是繼夏熟大豐收以後的又一個大豐收,一大堆一大堆的糧食耀花了大家的眼睛,可是,陳奂生卻在想著今年的年夜飯米去向哪家借。
一個星期六的傍晚,陳正清從學校回家,興奮地大聲對奂生說:“看你再不相信吧,今年就要照七一年的三定辦法分配!”
這個聲響是巨大的,即使不能把奂生心頭的冰塊融掉,也該把它震碎了。但震碎的冰塊仍舊是堅硬的,他不願意上當,也高聲回答說:“說得太好聽了!”
陳正清笑了:“我不來和你爭,橫豎是眼前的事情了。”
“看看再說吧。”他還是那句話。
可是,晚上他睡不著覺了。“要是真的呢?”這個念頭纏住了他。但在別人面前卻不肯問起,怕給人家笑。
謠傳卻愈來愈多,終于很快就證實了,隊長傳達三級幹部會議公布的分配辦法,同陳正清說的一模一樣。陳奂生的心激動了,甚至一想到這件事就顫抖,他的希望熾烈地猛燒起來,又怕萬一再被冷潑滅。十年來額三倒四,倏忽萬變的政策在他心上的投影還那麼清晰而亂七八糟,使他迷信地感到“七一年”這三個字不像好兆。生怕再被一場惡夢缭繞。他強忍住心底的健羨,告誡自己說:“還是再看看吧。”
幾天之內,生産隊的方案造好了。在造方案的那幾天,會計家裏出出進進的人流整日不斷,有的人一天去了七八次,最後會計只得把自己鎖在房間裏工作。但是一個總的數字大家都知道了,照七一年“三定”算,今年生産隊超産了六萬七千一百斤糧食。
“六——萬——七——千—————百斤”,這個龐大的數字立即成爲統治全社員思想的權威,成爲田間、場頭、飯桌上。枕頭邊的唯一話題。每一個當家人都在燈光下撥著算盤珠子約摸估道計算著自家將會分到多少糧食,算完一遍又一遍,一遍一次驚怪地詫異是不是算錯了,似乎不是他們自己在撥動算珠,而是有一個童話裏那樣可愛的神仙在暗中幫他們加到了一個巨額的數字。就這樣他們反反複複地做著這個遊戲直到深夜,在普遍的喜悅中共同憂愁著沒有足夠的容器盛放那麼多的糧食。
酷熱的炎夏被人們認爲將有一個嚴寒的隆冬,但是到現在爲止卻一直很溫暖,天氣的變化當然也難預料,說不定也會出現凍結大地的酷冷;可是不管它冷到什麼程度,也不能影響人們心中早開的鮮花了。大家感到現在已是春天,大自然只得無可奈何。
就在這樣的暖冬裏,一天上午,在背風向陽的地方,社員們被召集來聽取會計造好的分配方案。這是一個難得見到的社員會議,不管是男的女的、老的小的,都沒有一點聲音,都沒有一點動作,他們都聚精會神地伸長脖頸、睜大眼睛靜靜地聽講,有些則張大嘴巴似乎想把會計的聲音吃進肚裏。會計的平靜的語調像一支魔笛吹響的神曲,攫住了全聽衆的靈魂。他們在享受如此美妙的音樂的同時,直感到一個新的時期已經具
地來到了自己的面前,不僅看得見而且摸得著了。
他們心底的激動和歡樂,用文字來描摹是徒勞的,可是在幾億社員隨著這支樂曲的節奏邁開舞步時,大家會驚異地看到我們的遠景忽然一下子推近到身邊,將馬上發現我們偉大的農民無一不是耍弄糧食的超級雜技演員,能夠用他們各自特有的方式將它變出千百萬種無窮無盡的奇珍異寶。
現在,樂曲還在演奏著,陳奂生的那個音鍵捺響了。在陳奂生名下,一共分配到三千六百零五斤糧食,比去年的二千二百五十九斤多了一千三百四十六斤,這個標准同大多數社員比較起來還顯得低了一點,因爲他缺乏飼料,全年只養了二百九十斤豬,僅僅超額完成任務九十八斤而沒有得到更多的超産獎,即使如此,光是這二百九十斤豬,也比去年多分到三百六十五斤糧食。
會計把方案讀完了。停了三分鍾以後,大家才知道他真的讀完了。這才嘩啦啦地吵鬧起來,就像早晨打開了鴨棚,嘈嘈雜雜,已經無法聽清哪一個在說哪一些話了。但也有天生喉嚨大的,在喊著:
“大解決了。年年巴望糧食寬一點,寬一點,一直巴不到,現在一下子寬得叫我們想也想不著!”
“養豬養盡養吧。”
“拔光了毛的翅膀這一回又會長出毛來高飛了!”……
陳奂生什麼也沒有說,他靜靜地坐在那兒不動,像是傻了。一會兒,他決然站起來,朝主持會議的隊長走近去,閃雷似地問道:“鑿定了嗎?”
“當然。
“不變了嗎?”
“還變到哪裏去!”
“那麼,”陳奂生挑戰地說,“現在就分給我。”
生産隊長驚訝地看了他一眼,明白了。“好。”他爽快地說,“大家回去拿籮擔,馬上就分。”
禾場上,曬幹揚淨的金黃稻谷堆成山。大家聚攏了,隊長說:“開秤吧!”他向人叢裏看了看,瞧見了奂生,喊道:“奂生,第一個稱給你!”
這時候,人群忽然靜下來,幾百只眼睛靜靜地看著陳奂生,讓路給他走上來,好像承認只有他有權第一個稱糧。
陳奂生走到過秤,司秤員開始工作起來,一籮籮過了秤的糧食堆放到陳奂生指定的另一塊幹淨的空地上,堆得越來越高,越來越大。陳奂生默默看著,看著……他心頭的冰塊一下子完全消融了;冰
注滿了眼眶,溢了出來,像甘露一樣,滋潤了那副長久幹枯的臉容,放射出光澤來。當他找著淚
難爲情地朝大家微笑時,他看到許多人的眼睛都潤
了,于是他不再克製,縱情任眼淚像瀑布般直瀉而出。
1978.12.7——11
……《“漏鬥戶”主》全文在線閱讀完畢..
浏覽高曉聲其他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