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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奂生上城

第3小節
高曉聲作品

  [續陳奂生上城上一小節]鞋走路的,知道不礙,也套上了鞋。心想吳書記照顧得太好了,這哪兒是我該住的地方!一向聽說招待所的住宿費貴,我又沒chu報銷,這樣好的房間,不知要多少錢,鬧不好,一夜天把頂帽子錢住掉了,才算不來呢。

  他心裏不安,趕忙要弄清楚。橫豎他要走了,去付了錢吧。

  他走到門口櫃臺chu,朝裏面正在看報的大姑娘說:“同志,算賬。”

  “幾號房間?”那大姑娘戀著報紙說,並未看他。

  “幾號不知道。我住在最東那一間。”

  那姑娘連忙丟了報紙,朝他看看,甜甜地笑著說:“是吳書記汽車送來的?你身ti好了嗎?”

  “不要緊,我要回去了。”

  “何必急,你和吳書記是老戰友嗎?你現在在哪裏工作?……”大姑娘一面軟款款地尋話說,一面就把開好的發票交給他。笑得甜極了。陳奂生看看她,真是絕se

  但是,接到發票,低頭一看,陳奂生便像給火鉗燙著了手。他認識那幾個字,卻不肯相信。“多少?”他忍不住問,渾身燥熱起來。

  “五元。”

  “一夜天?”他冒汗了。

  “是一夜五元。”

  陳奂生的心,忐忑忐忑大跳。“我的天!”他想,“我還怕困掉一頂帽子,誰知竟要兩頂!”

  “你的病還沒有好,還正在出汗呢!”大姑娘驚怪地說。

  千不該,萬不該,陳奂生竟說了一句這樣的外行語:“我是半夜裏來的呀!”

  大姑娘立刻看出他不是一個人物,她不笑了,話也不甜了,像菜刀剁著砧板似的笃笃響著說:“不管你什麼時候來,橫豎到今午十二點爲止,都收一天錢。”這還是客氣的,沒有嘲笑他,是看了吳書記的面子。

  陳奂生看著那冷若冰霜的臉,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得罪了人,哪裏還敢再開口,只得抖著手伸進袋裏去摸鈔票,然後細細數了三遍,數定了五元;交給大姑娘時,那外面一張人民幣,已經半shi了,盡是汗。

  這時大姑娘已在看報,見遞來的鈔票太零碎,更皺了眉頭。但她還有點涵養,並不曾說什麼,收進去了。

  陳奂生出了大價錢,不曾討得大姑娘歡喜,心裏也有點忿忿然。本想一走了之,想到旅行包還丟在房間裏,就又回過來。

  推開房間,看看照出人影的地板,又站住猶豫:“tuotuo鞋?”一轉念,忿忿想道:“出了五塊錢呢!”再也不怕弄髒,大搖大擺走了進去,往彈簧太師椅上一坐:“管它,坐癟了不關我事,出了五元錢呢。”

  他餓了,摸摸袋裏還剩一塊僵餅,拿出來啃了一口,看見了熱shui瓶,便去倒一杯開shui和著餅吃。回頭看剛才坐的皮凳,竟沒有癟,便故意立直身子,撲通坐下去……試了三次,也沒有壞,才相信果然是好家夥。便安心坐著啃餅,覺得很舒服,頭腦清爽,熱度退盡了,分明是剛才出了一身大汗的功勞。他是個看得穿的人,這時就有了興頭,想道:“這等于出晦氣錢——譬如買葯吃掉!”

  啃完餅,想想又肉痛起來,究竟是五元錢哪!他昨晚上在百貨店看中的帽子,實實在在是二元五一頂,爲什麼睡一夜要出兩頂帽錢呢?連沈萬山[注]都要住窮的;他一個農業社員,去年工分單價七角,因一夜做七天還要倒貼一角,這不是開了大玩笑!從昨半夜到現在,總共不過七八個鍾頭,幾乎一個鍾頭要做一天工,貴死川真是朋錯陽差,他這副骨頭能在那種chuang上躺屍嗎!現在別的便宜擡不著,大姑娘說可以住到十二點,那就再困吧,團到足十二點走,這也是撈著多少算多少。對,就是這個主意。

  這陳奂生確是個向前看的人,認准了自然就幹,但剛才出了汗,吃了東西,臉上嘴上,都不惬意,想找塊毛巾洗臉,卻沒有。心一橫,便把提花枕巾撈起來幹擦了一陣,然後yi服也不tuo,就蓋上被頭困了,這一次再也不怕弄髒了什麼,他出了五元錢呢。——即使房間弄成了豬圈,也不值!

  可是他睡不著,他想起了吳書記。這個好人,大概只想到關心他,不曾想到他這個人經不起這樣高級的關心。不過人家忙著趕火車,哪能想得周全!千怪萬怪,只怪自己不曾先買帽子,才傷了風,才走不動,才碰著吳書記,才住招待所,才把油繩的利潤用光,連本錢也蝕掉一塊多……那麼,帽子還買不買呢?他一狠心:買,不買還要倒黴的!

  想到油繩,又覺得肚皮餓了。那一塊僵餅,本來就填不飽,可惜昨夜生意太好,油繩全賣光了,能剩幾袋倒好;現在懊海已晚,再在這chuang上困下去,會越來越餓,身上沒有糧票,中飯到哪裏去吃!到時候餓得走不動,難道再在這兒住一夜嗎?他慌了,兩腳一踹,把被頭踢開,拎了旅行包。開門就走。此地雖好,不是久戀之所,雖然還剩得有二三個鍾點,又帶不走,忍痛放棄算了。

  他出得門來,再無別的念頭,直奔百貨公司,把剩下來的油繩本錢,買了一頂帽子,立即戴在頭上,飄然而去。

  一路上看看野景,倒也容易走過;眼看離家不遠,忽然想到這次出門,連本搭利,幾乎全部搞光,馬上要見老婆,交不出賬,少不得又要受氣,得想個主意對付她。怎麼說呢?就說輸掉了;不對,自己從不賭。就說吃掉了;不對,自己從不死吃。就說被扒掉了;不對,自己不當心,照樣挨罵。就說做好事救濟了別人;不對,自己都要別人救濟。就說送給一個大姑娘了,不對,老婆要犯疑……那怎麼辦?

  陳奂生自問自答,左思右想,總是不妥。忽然心裏一亮,拍著大tui,高興地叫道:“有了。”他想到此趟上城,有此一番動人的經曆,這五塊錢化得值透。他總算有點自豪的東西可以講講了。試問,全大隊的幹部、社員,有誰坐過吳書記的汽車?有誰住過五元錢一夜的高級房間?他可要講給大家聽聽,看誰還能說他沒有什麼講的!看誰還能說他沒見過世面了看誰還能瞧不起他,唔!……他精神陡增,頓時好像高大了許多。老婆已不在他眼裏了;他有辦法對付,只要一提到吳書記,說這五塊錢還是吳書記看得起他,才讓他用掉的,老婆保證服帖。哈,人總有得意的時候,他僅僅化了五塊錢就買到了精神的滿足,真是拾到了非常的便宜貨,他愉快地劃著快步,像一陣清風蕩到了家門。

  果然,從此以後,陳奂生的身份顯著提高了,不但村上的人要聽他講,連大隊幹部對他的態度也友好得多,而且,上街的時候,背後也常有人指點著他告訴別人說:“他坐過吳書記的汽車。”或者“他住過五元錢一天的高級房間。”……公社農機廠的采購員有一次碰著他,也拍拍他的肩胛說:“我就沒有那個運氣,三天兩頭住招待所,也住不進那樣的房間。”

  從此,陳奂生一直很神氣,做起事來,更比以前有勁得多了。

  198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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