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陳奂生轉業上一小節]…萬一吳書記不點頭,又怎麼辦呢?唉、唉,假使他不點頭,也只好拉倒,總不能像造反派那樣把他揿得低下頭來。吳書記是大官,他陳奂生是社員,大官對社員不講交情,陳奂生也不算丟臉;他的臉丟了也無人會拾得去。吳書記就是不講交情,總也會講道理。那麼,陳奂生回廠就有了交代,就沒得幹系了。
“唉!”陳奂生想到這裏,不禁歎息了:“總不至于吧!吳書記啊,吳書記,天下的大官多得很,認識我陳奂生並且有點交往的只你一個。我可只有你這一條路,倘若你打官腔,關門,那麼,我跟你們這班大官的一切關系就算全部一刀斷。”……
陳奂生想了一通,曉得自己去倒去得,包票是打不得的。倘若辦不成功,這工分和費用,怎麼個說法,自然先要講妥。否則,用虧了,賣老婆沒人要,拿什麼去抵?他直截了當,就向廠長說了。廠長說:“這個是有定規的,采購員搞回來這種材料,每噸獎金一百五十元,例如你奂生這趟出去,替廠裏搞到一噸,你就得一百五十元。搞到二噸,就是三百。你出外一天,搞到了,也給這許多,十天半月,也是這些。工分、花費都在這裏邊,廠裏不另貼。”
陳奂生搖搖頭說:“我不去。”
廠長忙笑道:“不要急,你剛開頭,我們不用這個辦法。可以照老規定:工分照最強的勞動力靠,車旅費實報實銷;在外一天,再補貼八角夥食。你就是搞不到,這筆錢一個也不少你的“。搞到了,就照新規定獎你。總之只讓你沾光,不讓你吃虧!”
廠長的話,說得溜滾圓綻,陳奂生像吃了挂粉湯團,喉嚨裏再也不打嗝頓。接著,廠長便把這次出去要辦哪些事,如何辦,一切細關末節,統統關照清楚。陳奂生著實得益非淺。最後講到交際費用,卻發生了一點小小爭執:廠長說此番出去,全靠陳奂生和吳書記的老交情,除了帶兩包香煙在身邊方便方便以外,不必再花費什麼。陳奂生聽了,一口咬定要給吳書記送一份厚禮。廠長連忙搖頭說:“送禮要看對象,給吳書記送禮,是用黑漆棺材擡新娘子,錯透又錯透。”陳奂生不但不聽,反而擺出窮大爺的架子說:“我陳奂生窮雖窮,面子是從來不失的,兩手空空跑上別人家大門,我甯可敲斷腳胫坐在家裏。何況這次又是公事,又要去求人,空口說白話,我不幹。”廠長咂咂嘴,撫了撫面孔,無可奈何說:“老實告訴你吧,他在這裏蹲點的時候,我們送了點東西給他,吃了個大批評,弄得現在不敢去見他,才請你出面的,再帶禮去,不是討苦頭吃嗎!”陳奂生反駁說:“這個我不管,吳書記這個人,我曉得;他到我家來吃頓便飯,都帶來一斤塊塊糖。他都講究禮貌,我倒能不講嗎?”廠長還是搖頭說:“算了吧,送也沒用,不罵你,就算交情,受是決不會受的!”陳奂生又頂住道:“人情大于債,受不受由他,造是不能不送的。”爭了半天,沒有結果。廠長見他固執,沈吟了半晌,試探道:“那你說要送些什麼貴重東西呢?”陳奂生裏似乎早有成竹,不加思索說道:“三斤豆油,一只
婆。”
之後兩三天,陳奂生忙著打介紹信,到公社工交辦公室及縣工業局轉介紹信(這裏面又出了一些事情,以後會看到),領路費,打聽乘哪一班汽車接哪一班火車,到了哪個站頭下火車乘什麼車子到地委。禮物也硬是准備了,不過聽了廠長的勸告,把三斤豆油改成三十斤山芋,因爲吳書記曉得鄉下吃油比城裏緊張;又決定這禮物是陳奂生私人送的,和工廠無關。
一切打點就緒。誰知出門隔夜,陳奂生的愛人忽然發起嗲來。不許陳奂生在外邊住夜,事情辦不完,也要天天趕回來。陳奂生罵她癡婆,這又不是上城,只要跑三十裏。幾百裏呢!能天天回來嗎?他愛人見行不通,就吵著要和他一同出去。陳奂生罵她發瘋:豬呢,羊呢,兔子呢,孩子呢,哪個弄給他們吃?愛人不聽,還是嗲來嗲去。陳奂生這才弄懂了她的用意,他火冒三丈,破口罵道:“昏了你的頭,我這人參果,豬都不吃。天底下只有你一個人當寶貝,只管放心!”
公路上駛的是汽車,鐵路上跑的是火車,上上下下,轉轉盤盤,陳奂生竟一點沒有摸錯,順順當當,到了目的地。他在地委機關的傳達室裏,先自報家門,然後指名要找吳楚書記。
地委機關的大門有它的嚴肅,傳達室具有傳遞信息和保衛安全兩重任務,工作人員當然小心謹慎、一絲不苟地值勤,他們在門口豎著一塊牌子,上寫“主動下車,出示證件”八個大字,但是對轎車和吉普則尊敬而多禮,即使那上面藏有機關槍甚至大炮,也可以直馳而過。步行而派頭奇大的人物,眼裏根本沒有傳達室,傳達室也等于自動讓步。只有那些看去不大上眼的來訪者,才受到嚴格的盤問;有的受到阻撓不得進去,或先坐一陣冷板凳再說。陳奂生當然是很不起眼的,而傳達員因爲從不看小說,又不知道他是個大名鼎鼎的人物,按理不會順利通過,但是,這傳達員偏偏獨具慧眼,他從頭到腳細細打量了一番之後,便斷定陳奂生有些來頭,因爲他穿戴得過分隨便,送的禮物又輕又土,這說明他和吳書記的關系既
密又古老,不是姑表,總是姨表;不管哪一表,都怠慢不得。所以連忙拎起話筒,就往裏面挂。哎哈,他想得一點不錯,接電話的辦公室劉主任,竟像聽到第一顆衛星上天的消息,興奮得大聲喊道:“快叫他進來,快叫他進來!”
陳奂生按照傳達員的指示,走到地委辦公室,劉主任早已滿臉笑容,在門口等他。見他來了,一把緊握他的手,連連搖著說:“不錯,不錯,你果然是這個樣子!”一面說,兩只眼睛盯緊了奂生的鼻子,好像要認出吳楚的指紋印來。陳奂生只覺得鼻子都被看酸了。辦公室裏另外幾個同志,也都十分昵,接過他的山芋,接過他的
婆,請他在沙發上坐下,請他吃茶。陳奂生已見過世面,不再怕沙發坐壞,倒也安然。只有那
婆似乎煩躁,拍拍翅膀,咕咕叫著,好像不舒服。因此引起大家注意,問起鄉下
婆的價格。陳奂生見大家對他帶來的東西有興趣,覺得
婆只有一只,無法分贈各位,便撐開袋口、拿出幾個光溜溜的大山芋來,請大家嘗嘗。大家都說不要,陳奂生哪裏肯聽,便說這山芋锛出土來已經兩個月了,吃來雪嫩筍甜,賽過鴨梨,城裏人是難得吃到的。不由人不依,硬是每人送了兩個。還說:“天冷了,這東西容易凍壞,我都是揀好的拿來。再冷下去,就不會有了。”
可也奇怪,這些話,陳奂生在農村裏從來想不到說,因爲這是小孩子都知道的事情。現在倒細細地說給幹部聽,好像他們連小孩子也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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