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陳奂生包産上一小節]個,家裏只有鐮刀兩把,鋤頭一把,鐵囗一把,罱網一口,鐵鍁一把,扁擔一條,土筐一副。碰到下雨,只有笠帽,沒有蓑,也照樣一年一年混過去。若要一變,還得了!光是禾場上用的,就有翻耙、掃帚、丫槍、搔耙、大小備箕、籮筐、小扁,……買一半也要幾十塊,哪裏來的錢!還是大呼隆隆,混混算了,橫豎大家的事,我又不想過好日腳。何必另起爐竈,既沒有本錢,也煩不來那種心思。他把這想法,說給老婆聽,這位賢德的夫人,一口贊成。還說她上次回娘家,娘家村上東邊的生産隊,就在鬧分田。出頭的人盡是些“尖鑽貨”,只想自己發財。最後還撂上一句:“你看好了!他們‘想發財,必倒黴!’”她真是陳奂生貼心的好同志,無愧是困在一頭十多年的人。
陳奂生擔心了一陣,後來只聽雷聲響,不見雨下來;一忽兒又說要收了,接著又有叫做“不要一刀切”的話。陳奂生雖笨,也琢磨出幹部不贊成,頂住了。陳奂生這才放心。他覺得好,中央在北京,天高皇帝遠,管不著。只要幹部不動,蔭下飯照吃。
這已是將近一年前的話了。後來陳奂生忙著賣油繩,早就丟光忘記。誰知如今當了采購員凱旋榮歸不久,“陳奂生熱”還未過去,忽然異軍突起,全公社熱火朝天地宣傳起包産責任製來。原來他老婆娘家村上的東頭生産隊,包産一年大增産,不僅是幾個“尖鑽貨”突破了曆史上最高産量,百分之九十三的人都大幅度增加了收入。全公社的幹部群衆都轟動起來,原來反對的人也只得服貼。可是陳奂生一打聽,那百分之三減産和百分之四平産的戶頭,竟有兩家和自己的人品、條件差不多,于是他的心頭頓時沈重起來,好像擱上了一塊磨盤大的疙瘩。
那就難啦!要是不當采購員,到明年年底,不就歸進那百分之七裏頭去了嗎!
公社裏雖然出了一個包産責任製的好榜樣,但等到大家曉得,秋種早已過去,麥田都加工了兩遍。這時再分田包産,本無不可。但陳奂生生産隊的那個工隊長,主張要包就該在下種之前,如今種上了,麥苗出得好壞不等,分著好的沒話說,至于壞的,哪個肯舔屁?再說已經花的工,下的肥料,沒法算帳,還是拖到麥收以後包産爲宜。陳奂生聽了,十分贊成。可是急著要分的人不同意,不管陳奂生紅到什麼程度,人家搶白他說:“你倒靠著吳楚,撈得到外快;我們呢,就別想過好日子了!”陳奂生馬上吃癟,無話可答。他們又同王隊長吵起來。王隊長罵他們是“尖鑽貨”,想發財想得等不及了,不死有得發呢。別人也罵王隊長“尖鑽貸”,多吃多占慣了,舍不得變。鬧來鬧去,沒有結果,便告到大隊裏去。陳奂生很放心,他知道大隊周書記也是反對包産的。記得兩個月前,周書記動員他出山當采購員,就曾在他思想上打過防疫針。周書記說:“你別賴在家裏等分田,那是劉少奇路線(天曉得,那時少奇同志已經平反過了),要弄得富的愈富,窮的愈窮,兩極分化。像你這種胚子,弄得過那班‘尖鑽貨’嗎?”
想不到過了一天,周書記就到隊裏來開會,一出口就表示贊成包産責任製,而且支持大家積極去搞。這可叫陳奂生大吃一驚。接下去周書記才談到這個工作不容易做,要充分醞釀,做好准備工作,確實需有一段時間。只希望在麥收以前,把包産任務落實到戶,就可以了。這和王隊長的意見相同。陳奂生這才覺得周書記仍是周書記,又放下心來。
誰知會議結束之後,周書記便拉了工隊長到陳奂生家來交換意見。這就是有心同陳奂生表示昵了。因爲通常應該是到工隊長家去坐的,現在移到陳家來,說明在周書記眼裏,把陳奂生看得比王隊長還重。這種榮耀,就連奂生的志同道合的老婆都感覺到了,高興得連忙抹桌子、掃地、燒開
。
兩個幹部交換意見,想不到竟也頂起牛來。陳奂生這時才明白周書記確實變了。他很嚴肅地指出,。包産責任製是中央的政策,一定要搞。麥收以前一定要做好這個工作,不能借口麥收以後再包産就把准備工作拖下去,弄得夏種又包不成。王隊長反問他:“什麼叫‘不要一刀切’?”周書記說:“要看社員願意不願意,社員要搞,就該搞。”王隊長吵嚷道:“周書記,這‘一把刀’究竟捏在誰手裏?捏著刀把子去切什麼人?以前你不贊成包産,就說‘不耍一刀切’,頂住上面,這刀把子是你捏的。現在你頂不住了,就把刀把子交給社員來切我,我是刀砧板上的肉嗎?那就切吧!”
王隊長一吵,周書記倒笑了,說:“意氣用事。我幾時頂上面的?啥叫‘頂不住’?人總是跟形勢走的嘛!不信你就一直這樣啦?”
工隊長氣咕咕地坐著不響。片刻,站起來說:“好了,不說了。你想得通的原由我也曉得,我想不通的原由你也曉得,還不就是那麼回事。”說罷,把頭一搖晃,走了。
陳奂生不曉得他們彼此互相曉得的是什麼,也不便問。王隊長走後,周書記也沒多坐,他關照陳奂生:“你看看你們生産隊,就是搞了包産,要上軌道還有幾年呢!橫豎現在不關你的事,你替我安穩點跑跑供銷吧!”說完,也就走了。
這兩個人,從前都罵過陳奂生“漏鬥戶”,陳奂生也都憤慨過,現在都同他平起平坐了。“君子不念舊惡”,總還要念新惡的。陳奂生比君子更勝一籌,他連新惡也不大念,打了他之後馬上替他拍拍背,他立刻就不怨;罵他的時候只要態度好一點,他就認爲你是好心,而不抱怨。所以他是個超級的君子。一個使勁拉他在工廠裏,心腸好得讓陳奂生有苦難言。假使真有能力把供銷幹下去的話,他肝膽塗地也要報知遇之恩。另一個雖然最近還敲過他的竹杠,但頂住不包産,使陳奂生真要不幹供銷時照樣有大鍋飯吃,這交情也就不淺了。
果然,書記、隊長沒講妥,王隊長屁一拍,甩手不管。雖然有人著急,但如砻糠搓繩,起不出頭來。加上年關腳下,許多人都想收拾點農副産品,上自由市場去賣,撈點過年盤費,東竄西竄很忙;至于娶
嫁女的人家,置備喜事用品,早就前門後門,搞得七葷八素,包産的准備工作,眼看也只好擱一陣再說。
陳奂生雖然心裏有個疙瘩,但他從來就不是擔得起憂愁的人,他若要擔憂愁,過去早就愁死了。他這個人碰到憂愁,擔著擔著就丟光了。“管它呢,船到橋下自然直!”“愁什麼,活著就快活點,誰曉得幾時死!”家裏沒得米下鍋,只要眼看田地還能種出糧食來,爲什麼要發神經尋死!所以,陳奂生很快就把“疙瘩”挖出來當(米困)子給狗吃了。哈,你們看,八○年江南農村年底年初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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