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書庫>文學名著>高曉聲>我的兩位鄰居

我的兩位鄰居

高曉聲作品

  落筆寫我的兩個鄰居,很覺爲難;總說遠qin不如近鄰,一個人和鄰居的關系,實在忽視不得。相chu得好,是很舒服的,倘若見面就礙眼,那就尴尬了。比如,清早起來,都是差不多時候去上班,往往你剛走出大門,他也正跨過門檻,如果相好,便會微微一笑,一個說“你早”,一個說“你好”,大家快樂,帶來整天高興,工作累些也不覺得,那效果賽過一碗參湯;如果相惡,就糟了,本來是吃完早點,和qin愛的孩子ma貼了貼臉,鼻子上沾滿了香味兒,被柔情蜜意陶醉著,滿面春風跨出門來的,撲面碰著鄰居,蓦地便如在冰天裏宿了一夜,一臉霜花,一個向東別頭顱,一個朝西扭脖頸,一件件陳賬宿怨湧上心頭,十億八千萬個細胞都像生錯了位置,渾身沒一塊地方舒服,精神受挫,身ti受損,一年三百六十天,難得一天不是如此,誰能受得了?何況過了今年還有明年呢。

  所以,我曆來主張,同鄰居應該和睦友好。我像汽車駕駛員一樣,堅決遵守“甯等三分,不搶一秒”的交通規則,至今從未發生過“撞車”事件。有朝一天,居民委員會想到要評選睦鄰模範,我是大有希望的。但是,這次寫小說,我異想天開,要把倆個鄰居寫出來,真擔心會出點纰漏。從來寫小說,總要有褒貶;一褒一貶,會引出一喜一怒,一愛一恨,三家人家,鬧出兩派;盡管我笃定是在多數派一邊,心裏也不受用,萬一以後吵出事來,我就有“拉一家,打一家”的嫌疑。倒不如各各表揚一番,落個皆大歡喜。可是這也很難,古來論功行賞,也不曾有幾回做得公平,哪能就沒有意見了!說了東鄰十分好,西鄰好到九分半,那半分也能掀起風波。自然,全批滿分也可以,不過小說寫成那樣,便如一九七八年的獎金了。世界上的事情,難煞過多少皇帝,我一個握筆杆的,焉能做到八面玲珑!拍馬嗎,也不容易,一拍沾上一身屁臭,自己因可以假裝聞不見,或者聞慣了不在乎,但在人群裏就難混了。有風的時候還好,只有下風頭的人聞著了罵,一旦風停,四面八方就都會罵過來,豈不成了過街老鼠!所以此路也是不通的。怎麼辦呢?我不禁又想起從前的皇帝來,他們到了沒有辦法的時候,索xing面孔一板,各打五百個屁gu,不怕你不伏地謝恩,三呼萬歲。這是我能做得的嗎?

  千難萬難,真是寫鄰居最難,左思右想,還是三十六著,不寫爲上著。因此,兩年多來,一直未敢動筆。

  最近,我的東鄰方鐵正同志不幸病故,哀傷之余,我的心又萌動起來,爲了紀念他,忍不住不寫了。但這種情緒,必然會使我過譽老方而疏慢西鄰的劉長春同志。老劉呀,這可要請你原諒了。人類的感情總傾向于懷念死者的好chu,一個人的缺點隨著死的到來會被寬恕,一個追悼會上總免不了看到同死者生前相惡的人,由此可知死對人們感情的變化起著多麼偉大的作用!而你和我,確實是老方的好朋友,我們同過患難,經常互相幫助,都爲友誼建樹過功勳。爲了他的過世,我們至今還沈浸在悲痛之中,即使我們發生了不愉快,我們也有充分諒解的基礎。這次老方同我們永別,我們已清楚地看到了死神把手伸進我們裏邊來了,我們不能不想到自己也總有那麼一天。如果我今天對你的稱贊j比老方遜se,便覺得不樂;那麼,我鄭重保證,只要我能死在你後頭。我一定有機會像稱贊老方一樣稱贊你的。如果倒過來,要勞駕你參加追悼我的會,那也幸甚,像我上面說的那樣,你也只會叨念我的好chu了。我充分理解我們都能夠顧全大局,所以我毫無後顧之憂。

  我和我的鄰人——東鄰的方鐵正和西鄰的劉長春,在“文化大革命”期間,身ti都搞垮了。那原因無非是挨了些無情棍,受了些窩囊氣。現在也不必再多說。一四人幫”粉碎以後,各種冤案、假案、錯案,逐步清理,平反昭雪,活著的恢複名譽,重新走上工作崗位;死了的也不虧待,都開追悼會。報紙上不斷登載這一類消息,在社會上的反響非常熱烈。老百姓受“惟送死,可以當大事”的影響極深,對忠臣的被害,雖然忿忿不平,但現在看到了大出殡,滿足于死後的榮耀,心中也就釋然了。對于追悼會上,偶然夾雜個對死者實有罪責的人,有時也會引起一番議論,但都寬宏大量,並不學“四人幫”的樣子,把他拎出來;認爲他既然能在死者靈前同大家一起默哀,也是一種追悔的,表現。當然,有人也談到這可能是裝腔,而裝腔是牽涉到究竟算“光明正大”還是“yin謀詭計”這個原則的,未免放不下心,或有余氣,或有余悸;既而想到一個人終于不得不煞住氣焰,裝出“腔”來,又何妨看他今後如何把戲演下去,暫不計較也罷。人民總是樂觀的,對前途充滿信心,自古以來,壞人從來就有,一旦絕種,生活就顯得單調了;鳄魚、老虎,現在都要重點保護;最傑出的醫生,在癌細胞面前束手無策;最平庸的生物學家,卻高喊禁止破壞生態自然,你看這世界有多矛盾!壞人能夠存在,是因爲有好人可以欺侮;好人能夠存在,是因爲終于能不讓壞人得勢。你看,生活不就是這樣嗎。

  我們三個人,都關心這種帶有運動勢頭的追悼會。有時一起閑聊,痛罵一頓“四人幫”之後,便往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要講一點心酸的話,開幾句苦楚的玩笑。有一次,劉長春長歎一聲說:“唉,十年‘文化大革命’,想做的事情不曾能做,現在老羅,好時光錯過羅,身ti垮成這個樣子,你們要替我開追悼會羅!”

  我看著他紅潤的臉se,已經發胖的身ti,比三年前年輕了十歲,正在返老還童,心裏十分羨慕,嘴裏卻說:“老劉,我們三人中,論年紀是你最大,按理你應該先死。你的兒女都成人了,自己也當過幾年(區房管所)主任,雖然‘文化大革命’中丟了官,例證明你同林彪、‘四人幫’沒瓜葛,落得一身清白。無論從哪方面說,都不算虛度一生,人困難免一死,你我誰能破例,細想起來,的確還是你先死爲順。”

  我說罷,自己先笑。方鐵正睜大著近視眼,在鏡片後盯著我,那蒼白清瘦的臉,正兒八經,先張開嘴巴“哧”的一笑,然後又罵我說:“扯淡。”便抿緊了尖瘦的嘴,不再理睬。老劉聽罷,皺起眉頭,半閉著眼睛瞅住我,半惱半笑地說:“你看你,我一說死,你就巴我第一個,盡念咒語,再沒一句好話。”說罷,撫了撫臉,挺了挺song,還做了個擴song的動作,好像聽到了晦氣話,要爲自己壯膽似的。

  我笑得更甜了,連忙分辯說:“哪裏哪裏,原是你自己不好,要我們參加你的追悼會,你不先死,這會我能有價嗎?我倒希望走在你們兩位前頭,免得爲……

《我的兩位鄰居》全文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

▷ 閱讀《我的兩位鄰居》第2小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