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青青家的大黃狗,最近一到晚上,就常在朱坤榮家山牆外兜圈子。那裏堆放著一大跺紮掃帚的原料——毛竹節枝,冷冰冰的、硬繃繃的,根頭參差像錐刺,沒有任何值得迷戀的地方。也許是黃鼠狼鑽在垛裏做窩被大黃狗發現了吧?可現在還未交白露,天還熱,黃鼠狼鑽在垛裏找罪受嗎!那麼,是不是和鄰村的大花狗約在這裏幽會呢?這樣的事情以前確實發生過,但現在不行了。地方上缺少狗種,生下來的小狗可以賣錢;大花狗變得金貴了,主人看出它懷了孕,就管起來,不讓它亂跑。
那麼,究竟是什麼原因呢?這只有朱坤榮知道。
每天晚上,朱坤榮一家都要紮掃帚紮到半夜,別人去睡了,朱坤榮獨自還要坐一陣子,等到熄了電燈,還輕輕開了大門到山牆邊看一看,看見大黃狗的身影閃過,他就無聲地笑,心裏高興得很。
這個朱坤榮呀,他打了大黃狗的主意,耍了點手腕,把大黃狗吸引住了。
這只大黃狗,曾經在一篇題名“陳家村趣事”的小說裏出現過。當時,陳家村上的懶漢陳龍寶,偷吃了寡婦顧招娣的兒子陳苦生養的大白兔,在屋後挖個坑把兔骨埋了。大黃狗在村前村後遊轉,聞出了味道,把骨頭發掘出來吃,無意中揭了陳龍寶的私,破了偷兔案。
這一赫赫戰功,奠定了大黃狗在陳家村上的重要地位。有些賊手賊腳的人,幹那小偷小摸勾當的時候,就會虛著心四面打量,怕被大黃狗看見。好像它就是福爾摩斯。可見已産生了一威懾力量。所以,公社劉書記來檢查工作,也常會想到它,總要問一聲:“大黃狗呢?”這就不同凡響,可見名聲之大。大黃狗的肚子,自然比從前容易填飽。不光是陳苦生、
生、張青青、生産隊長陳洪泉的二兒銀生、三兒禾生、朱坤榮的小兒子金頂,以及興興、洪洪、華大、小芳這一班老朋友寵愛它,常往它嘴裏塞面餅、饅頭甚至糖果;就連成年人也慷慨起來,碰到大黃狗來串門,總拍拍它的頸項,一碗半碗新鮮粥飯供它受用。所以,到頭來連大黃狗也懂得了責任製的好
。終究是糧食多了,人們才有這麼大的氣量呀!
至于朱坤榮,大黃狗一直知道他吝啬又凶狠,它清楚地記得,有生以來,從未嘗過他家一口湯,就連門都不許進。前年偶然溜人他家豬圈屋,舔了舔豬食桶;還沒有來得及品出味道,朱坤榮就拿了根粗木棍趕來,凶神惡煞般攔在門口,撲地一聲打下來,真如泰山壓頂。幸虧大黃狗學過武術,腳疾眼快,一縱身躲閃過了;否則早就被剝了皮。吃了肉。還有幾次,大黃狗匆匆和朱坤榮在路上撲面而過,竟聞出他身上有一
極其可怕的味道,那分明是大黃狗的同胞們被他殺掉吃了,肚子裏透出那狗肉的發酵味來。看這有多殘酷,簡直勝過劊子手。從此,大黃狗見了他又恨又怕,屙屎也離他三個麥垅頭。但奇怪的是,最近一陣,這朱坤榮似乎也信了佛,發善心了。只要看見大黃狗走來。就像彌勒佛一樣眯著眼睛、嘻開闊嘴獻媚地笑,還發出一串啧啧啧的聲音,引誘大黃狗靠近他。有幾次甚至倒了大半碗白米飯在階沿石上,招呼它就餐。大黃狗始終弄不懂朱坤榮爲什麼會表現這種高姿態,認爲內裏必有
謀,所以總乜著眼睛,側身走開,不敢造次。
其實,朱坤榮倒真是一片好心。他同大黃狗本來沒有不可調和的矛盾。過去是窮急了,不但養不起狗,甚至還不得不偷偷摸摸殺來打牙祭。扪心自問,難免內疚。特別是現在,朱坤榮很需要狗的幫助(天哪,誰想到會有這麼一天!),自然就會有過分的熱情。他買了一百五十擔毛竹節枝,家裏堆不下,堆在山牆邊,這可不能鎖在保險箱裏,若有人打主意,背走三捆四捆,挑走一擔兩擔,是極容易的事。這類小偷小摸的事情,報案都不夠條件,睜著眼睛吃了虧都沒得話好說。朱坤榮的心事可擔得重呢。老話說:“只有千年做賊,沒有千年防賊。”“眼睛一霎,老婆就會變鴨。”朱坤榮盡管提高警惕,還是怕打呵欠被割了
頭。所以他想起狗來了,能有一只看家狗,夜裏幫幫忙,一有動靜就汪汪叫幾聲,把賊嚇走;那麼,他睡覺會落(目忽)得多,免得困著了也心驚肉跳。
但是,狗也不是要有就有的,“文化大革命”裏,狗種都快吃光了,一時竟無覓。張青青家的那只大黃狗,是陳家村上獨一無二的幸存者,大難未死,劫後余生,真還是個寶貝呢。但這東西是講義氣的,你不待它好,它就不理你。朱坤榮過去虐待了它,現在陪禮道歉還找不到共同的語言。
怎樣打開這個僵局,朱坤榮確實動了一陣子腦筋。他果然不愧爲萬物之靈,輕而易舉就想出了一個絕招。他把後牆根供貓進出的小洞,增設兩道鐵窗,外商是固定的,內窗可以開阖,朱坤榮就在這兩窗之間,經常放幾塊骨頭或其他葷腥。哈,陳龍寶埋在黃土中的兔子骨,大黃狗能夠喚味而來,那麼,朱坤榮家的牆洞倉庫,難道還會不被發現嗎!天可憐見,大黃狗果然上鈎了,它聞著味道,看到食物,就是無法到嘴。于是,有許多時間,它在這裏兜圈子,不忍離去,或徘徊,或低吟,或怒撲,或長歎,幾經挫折之後,則瞪目長坐,俨然像個偉大的哲學家在思考。朱坤榮不費一兵一卒,就達到了目的。大黃狗做了許多義務工,還不懂是什麼回事。應著“掉了腦袋還不知是怎麼掉的”這句話。朱坤榮自然不計較它有沒有覺悟,只要它“身在曹營”就管用。
大伏天,稻田烤了苗,田間管理剛告一段落,朱坤榮就趕到百裏外的山區去買回來兩大船毛竹節枝。從那以後,全家就日夜忙碌,吃飯大小便都要算算時間。真正于得白天流汗,晚上流血(蚊蟲咬),全不顧惜。朱坤榮的小兒子金頂,被爹管得沒法身,跟著做輔助工——將竹葉從竹枝上勒下來。“管製”起來了,完全沒有自由。先是手上起了泡,然後破了皮,碰著就痛,眼淚流出來洗臉,朱坤榮不但不讓休息,反而罵他“沒得出息”,教訓道:“你當飯是容易吃的嗎?一個人不肯吃苦,將來能做什麼?做賊!”就憑這個理,不許兒子討價還價,強迫他負了傷也要堅持下去。
晚上,別人家的孩子坐在門板上乘涼、吃瓜、猜謎語,金頂卻跟著全家在門口露天地裏苦幹。因爲這兒風涼。有月亮的晚上,連燈都不點。董火蟲到飛,閃著一明一暗的微光。金頂真羨慕它的自在勁兒,心裏便計算著還有幾天才開學,自己也就可以飛開了。
金頂聽見小夥伴們又在唱起了那只老掉了牙的兒歌:
螢火蟲,夜夜紅;
阿公挑擔賣胡蔥,
阿婆沿門做裁縫,
兒子、媳婦種租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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