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紅雲上一小節]走那紅雲也走,文叔停那紅雲也停。文叔一直向島子南端的斷崖走過去,在簌簌抖,軟一軟就跪下了。月亮在天邊上挂著,好大的一盤。一絲風也沒有,海
也停了,熨鬥熨過去一樣,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那紅雲並沒講話,只是默默地嚴厲地盯牢他看。文叔好害怕,文叔拼命地磕頭,後來那紅雲好像歎了一口氣,就開始落雨了。文叔臉上也落了幾滴,文叔發現那雨竟是紅的,像淡淡的血
,還有點燙!文叔心裏好像一下子什麼都明白了,文叔好傷心好傷心,便也跟著哭出聲來。哭了好一會兒,文叔擡頭再看,紅雲已經退去,而斷崖下的那片海裏卻有星星點點的小東西在搖晃。緊跟著,原本晴朗的天空也變了顔
。
這是那一年的第九號臺風。那場臺風原來不在珠江口登陸的,天氣預報明明講它在陽普甯一帶,不知怎麼就改變了方向。三天三夜的暴雨,把天都下穿孔了。小島終于被腰斬了一般塌裂開來,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報應啊,文叔逢人就說,這是報應啊。至于報應什麼,誰在報應,文叔講不清,人們也懶得去想。是啊是啊,大家講,報應就報應吧,只要有錢賺就行啦。他們反倒勸文叔,凡事有得就有失啦,叔公你想開一點好啦。
文叔說,是真的紅雲呀,本來我以爲是哮喘病又來了,我就去拿葯,葯瓶掉在地上,紅雲就來了,紅雲……
講得多了,人們就不再理他,反而會講,叔公你昨夜又看見紅雲了吧?
文叔講,真的是紅雲啊,我怕是做夢,還在大上掐,
都掐紫掉,不信你們看好了。
人們擠眉弄眼一笑就走開了,卻在背後講,七婆死得太早,叔公身又這樣好,手伸進去自己玩玩也難免的啦,紅雲就不要吹啦,紅雲是什麼啊?
文叔把仔女拉到斷崖下指給他們看,那些豆莢一樣的小東西已經抽出枝條長出葉片,在海裏搖搖晃晃。文叔講,這就是紅雲帶過來的啊。仔女一個個看著老豆不吭聲,逼急了就鬼喊,是啊是啊是紅雲帶過來的,好了吧?還要怎麼樣?
文叔就不好怎麼樣了,他也想不出怎麼樣。文叔捏捏膀子,筋肉還硬得很,抓抓頭皮,也沒幾根白發,可他在大家眼裏已經老成這種樣子!他是沒有幫大家賺到錢,他是不會做幹部,可他有做錯嗎?他有講過瞎話嗎?他有吹過牛嗎?現在憑什麼不相信他?
人們在背地裏幹脆把文叔叫做了紅雲,搞笑時文叔一副誠惶誠恐的模樣成了保留節目。大家搖頭歎息,文叔真是老糊塗了,怎麼玩也不要玩這種過時的把戲嘛,而且是被自己手戳穿過的把戲。這些當幹部的沒了權真是好可憐,官服一就只剩下開裆褲了,幼稚得一塌糊塗。
漸漸的,此地人把頭腦發昏異想天開統統叫做了紅雲。說某人會吹牛,就說那個人紅雲大得不得了;說某人發瘋癫,就說好了,又要發紅雲了。
漸漸的,文叔的目光直了濁了,再也不會講什麼了,他差不多成了啞巴。
這一年過年,文叔嫁掉了細女阿從,一個人把鋪蓋搬上了斷崖。老文家的祖屋終于熄滅了最後一盞燈。
此地人信命,相信生死禍福富貴貧窮自有定數,對世事變遷看得很淡,都是這樣的啦,沒所謂啦,不太認真。家家都供著神龛,供著觀音、祖、福祿壽三星和財神,有的還挂著基督耶稣的照片,有兩個活錢就不忘買香。至于這些神佛都司管什麼並不重要,只是一律拜過去,多磕頭少惹禍總是沒錯啦,別人拜他總有道理的啦,也不太認真。他們真正認真的是
命。據說文氏宗祠的照壁上從前都有兩個大字——惜命,是先人留下的遺訓。惜命的意思很難講,有點玄虛,也許是怕引起外人誤解,後來才逐漸湮沒。但它一直留在子孫的口碑上,此地人也都心領神會。惜命不是講怕死,人總歸要死的,死比活容易。惜命是先人對生存繁衍的一種看法。比方四時節氣要有不同肉食配以各種葯材進補,一個客家女煲不出幾十種老火湯是進不了婆家門的,叫不知惜命。比方一個男人養不出兒子或女人不會生養也叫不惜命,因爲命和
是連在一起的。但一個男人與太多女人保持關系也叫不惜命,因爲命是有限的,用一點就少一點。惜命不惜命絕對不是個人小事,海島人丁稀少生存艱難,
和命都是家族大事。他們懂得沒有
的命根本就不叫命。此地女人古來就有自梳和自靠的習俗,姑娘大了不願嫁人可以自梳,搬出娘家自己單過;媳婦在丈夫之外另外靠一個,也沒什麼好奇怪的。海島漁家生活苦難而且多變,早晨送丈夫出門晚上就成了寡婦的事常有,女人們不能不多想幾條路。男人也沒什麼好責備的,能活下來是一件多麼不易的事。所以此地人把這事看得很穿。是梳還是靠全憑女人一句話:中意不中意。客家人初時大都有一些驕傲的來曆,不太接受這種風氣。可是歲月磨人,入鄉久了,難免隨俗,只要他們不把靠來的女人帶回家就行。靠來的女人總歸是靠的,進不得祠堂,不管你有沒有元配。從前文姓是這一帶的大姓,擔著維護風化的道義。文氏家族能在這片大洋孤島生息繁衍不是沒有一點理由的。既然老文家已經默認客家人可以靠了,就是天大的讓步了,萬萬不可以得寸進尺玷汙祖宗。總之惜命太重要了,絕對不是一個人的私事。
文叔搬上斷崖離群索居起初人們並不在意,以爲他在賭氣。可他一個月不回來,十個月不回來,兩年還不回來人們就有點閑話傳出來。有人上島看見文叔赤身躶在海邊跑,還有人看見他一個人又哭又笑。人們傳說文叔身上長滿長毛,在
裏抓生魚吃。大家這才有點怕,現在日子好過了很多,把文叔一個人丟在島上算什麼啊?不能不講良心啊。大家覺得總歸是同宗同族,文叔這樣搞大家都不
面。幾個老阿婆壯了膽上島去看他,七嘴八
勸道,想開一點算啦,享享清福算啦,要惜命啊。文叔嘴上說咳呀咳呀,身子卻不動。她們問:真的沒事嗎?文叔講,有什麼事啊?她們講,你敢把
衫
落來嗎?文叔想想,不知是什麼名堂,說,搞笑啊?幾個阿婆喊聲一二三,撲上來就把
衫剝落了,摸摸看看,沒有兩樣。文叔于是就把兩只拇指
進褲腰裏說,還要
嗎?你們是作癢了嗎?哪個要試試力道嗎?幾個阿婆這才疑疑惑惑下島去,嘴裏很稀奇地喊:沒啊沒啊。
文叔好笑又好氣,究竟是哪個不知惜命呢?搞什麼鬼呀搞!
斷崖面對的那片海就是傳說中那個小皇帝自盡的地方,從前亂礁叢生海洶湧,不太適合漁船泊岸,先人就在這裏建了一座土地廟,專門用來清明祭奠。後來這一帶決心終身不嫁的女人也選中這兒,作爲她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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