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將軍族上一小節]給你還債,行嗎?”
伊沈吟了一會,忽然笑了起來。
“誰借錢給我?”伊說,“兩萬五咧!誰借給我?你嗎?”
他等待伊笑完了,說:
“行嗎?”
“行,行。”伊說,敲著三夾板的壁:“行呀!你借給我,我就做你的老婆。”
他的臉紅了起來,仿佛伊就在他的面前那樣。伊笑得喘不過氣來,捺著肚子,扶著板。伊說:
“別不好意思,三角臉。我知道你在壁板上挖了個小洞,看我睡覺。”
伊于是又爆笑起來。他在隔房裏低下頭,耳朵漲著豬肝那樣的赭。他無聲地說:
“小瘦丫頭兒……你不懂得我。”
那一晚,他始終不能成眠。第二天的深夜,他潛入伊的房間,在伊的枕頭邊留下三萬元的存折,悄悄地離隊出走了。
一路上,他明明知道絕不是心疼著那些退伍金的,卻不知道爲什麼止不住地流著眼淚。
幾支曲子吹過去了。現在伊又站到陽光裏。伊輕輕地下製帽,從袖卷中拉出手絹揩著臉,然後扶了扶太陽鏡,有些許傲然地環視著幾個圍觀的人。高個子挨近他,用癢癢的聲音說:
“看看那指揮的,很挺的一個女的呀!”
說著,便歪著嘴,挖著鼻子。他沒有作聲,而終于很輕地笑了笑。但即便是這樣輕的笑臉,都皺起滿臉的绉紋來。伊留著一頭烏油油的頭發,高高地梳著一個小髻。臉上多長了肉,把伊的本來便很好的鼻子,襯托得尤其的精神了。他想著:一個生長,一個枯萎,才不過是五年先後的事!空氣逐漸有些溫熱起來。鴿子們停在相對峙的三個屋頂上,憑那個養鴿的怎麼樣搖撼著紅旗,都不起飛了。它們只是斜著頭,愣愣地看著旗子,又拍了拍翅膀,而依舊只是依偎著停在那裏。
紙錢的灰在離地不高的地方打著卷、飛揚著。他站在那兒,忽然看見伊面向著他。從那張戴著太陽鏡的臉,他很難于確定伊是否看見了他。他有些青蒼起來,手也有些抖索了。他看著伊也木然地站在那裏,張著嘴。然後他看見伊向這邊走來。
他低下頭,緊緊地抱著喇叭。
他感覺到一個藍的影子挨近他,遲疑了一會,便同他並立著靠在牆上,他的眼睛有些發熱了,然而他只是低彎著頭。
“請問——”伊說。
“……”
“是你嗎?”伊說:“是你嗎?三角臉,是……”伊哽咽起來:是你,是你。”
他聽著伊哽咽的聲音,便忽然沈著起來,就像海灘上的那夜一般。他低聲說:
“小瘦丫頭兒,你這傻小瘦丫頭!”
他擡起頭來,看見伊用絹子捂著鼻子、嘴。他看見伊那樣地抑住自己,便知道伊果然的成長了。伊望著他,笑著。他沒有看見這樣的笑,怕也有數十年了。那年打完仗回到家,他的母便曾類似這樣地笑過。忽然一陣振翼之聲響起,鴿子們又飛翔起來了,斜斜地劃著圈子。他們都望著那些鴿子,沈默起來,過了一會,他說:
“一直在看著你當指揮,神氣得很呢!”
伊笑了笑。他看著伊的臉,太陽鏡下面沾著一小滴淚珠兒,很精細地閃耀著。他笑著說:
“還是那樣好哭嗎?”
“好多了。”伊說著,低下了頭。
他們又沈默了一會,都望著越劃越遠的鴿子們的圓圈兒。
他夾著喇叭,說:
“我們走,談談話。”
他們並著肩走過愕然著的高個子。他說:
“我去了馬上來。”
“呵呵。”高個子說。
伊走得很婷婷然,然而他卻有些伛偻了,他們走完一棟走廊,走過一家小戲院,一排宿舍,又過了一座小石橋。一片田野迎著他們,很多的麻雀聚棲在高壓線上。離開了充滿香火和紙灰的氣味,他們覺得空氣是格外的清新舒爽了。不同的作物將田野塗成不同深淺的綠的小方塊。他們站住了好一會,都沈默著。一種從不曾有過的幸福的感覺漲滿了他的
膈。伊忽然地把手伸到他的臂彎裏,他們便慢慢地走上一條小坡堤。伊低聲地說:
“三角臉。”
“嗯。”
“你老了。”
他摸了摸禿了大半的、尖尖的頭,抓著,便笑了起來。他說:
“老了,老了。”
“才不過四、五年。”
“才不過四、五年。可是一個日出,一個日落呀!”
“三角臉——。”
“在康樂隊裏的時候,日子還蠻好呢,”他緊緊地夾著伊的手,另一只手一晃一晃地玩著小喇叭。他接著說:“走了以後,在外頭兒混,我才真正懂得一個賣給人的人的滋味。”
他們忽然噤著。他爲自己的失言惱怒地癟著松弛的臉。然而伊依然抱著他的手。伊低下頭,看著兩只踱著的腳。過了一會兒,伊說:
“三角臉——。”
他垂頭喪氣,沈默不語。
“三角臉,給我一根煙。”伊說。
他爲伊點上煙,雙雙坐了下來。伊吸了一陣,說:
“我終于真找到了你。”
他坐在那兒,搓著雙手,想著些什麼。他擡起頭來,看看伊,輕輕地說:
“找我。找我做什麼!”他激動起來了:“還我錢是不是?
……我可曾說錯了話麼?”
伊從太陽鏡裏望著他的苦惱的臉,便忽而將自己的製帽蓋在他的禿頭上。伊端詳了一番,便自得其樂地笑了起來。
“不要弄成那樣的臉吧!否則你這樣子倒真像個將軍呢!”
伊說著,扶了扶眼鏡。
“我不該說那句話。我老了,我該死。”
“瞎說。我找你,要來賠罪的。”伊又說。
“那天我看到你的銀行存折,哭了一整天。他們說我吃了你的虧,你跑掉了。”伊笑了起來,他也笑了。
“我真沒料到你是真好的人。”伊說,“那時你老了,找不上別人。我又小又醜,好欺負。三角臉。你不要生氣,我當時老防著你呢!”
他的臉很吃力地紅了起來。他不是對伊沒有過慾情的。他和別的隊員一樣,一向是個狂嫖濫賭的獨身漢。對于這樣的人,慾情與美貌之間,並沒有必然的關系的。伊接著說:
“我拿了你的錢回家,不料並不能息事。他們又帶我到花蓮。他們帶我去見一個大胖子,大胖子用很尖很細的嗓子問我話。我一聽他的口音同你一樣,就很高興。我對他說:‘我賣笑,不賣身。’“大胖子吃吃地笑了。不久他們弄瞎了我的左眼。”
他搶去伊的太陽鏡,看見伊的左眼睑收縮地閉著。伊伸手要回眼鏡,四平八穩地又戴了上去。伊說:
“然而我一點也沒有怨恨。我早已決定這一生不論怎樣也要活下來再見你一面。還錢是其次,我要告訴你我終于領會了。”
“我掙夠給他們的數目,又積了三萬元。兩個月前才加入樂社裏,不料就在這兒找到你了。”
“小瘦丫頭!”他說。
“我說過我要做你老婆,”伊說,笑了一陣:“可惜我的身子已經不幹淨,不行了。”
“下一輩子吧!”他說,“我這副皮囊比你的還要惡臭不堪的。”
遠遠地響起了一片喧天的樂聲。他看了看表,正是喪家出殡的時候。伊說:
“正對,下一輩子吧。那時我們都像嬰兒那麼幹淨。”
他們于是站了起來,沿著坡堤向深走去。過不一會,他吹起《王者進行曲》,吹得興起,便在堤上踏著正步,左右搖晃。伊大聲地笑著,取回製帽戴上,揮舞著銀
的指揮棒,走在他的前面,也走著正步。年輕的農夫和村童們在田野向他們招手,向他們歡呼著,兩只三只的狗,也在四
吠了起來。
太陽斜了的時候,他們的歡樂影子在長長的坡堤的那邊消失了。
第二天早晨,人們在蔗田裏發現一對屍首。男女都穿著樂隊的製服,雙手都交握于前。指揮棒和小喇叭很整齊地放置在腳前,閃閃發光,他們看來安詳、滑稽,都另有一種滑稽中的威嚴。一個騎著單車的高大的農夫,于圍睹的人群裏看過了死屍後,在路上對另一個挑著
肥的矮小的農夫說:
“兩個人躺得直挺挺地,規規矩矩,就像兩位大將軍呢!”
于是高大的和矮小的農夫都笑起來了。
(選自《臺灣小說選講》,複旦大學出版社,1983年10月版)
……《將軍族》全文在線閱讀完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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