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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合院的悲戚與文學的可能性

第3小節
陳建功作品

  [續四合院的悲戚與文學的可能性上一小節]我們還是來看一看北京人。每一位留意當代北京生活的人都不難感受到,在現代與傳統中掙紮的北京人,其情感呈現出較之從前更加豐富複雜的內涵,其表現形式也愈發生動。北京人對生活的幽默態度是人所共知的。這幽默的産生,大概和這裏集中了落魄的皇族,他們在身世的浮沈中喟歎人生卻又不失優越感,所以便有了幽默和自嘲。在理想主義時代,這種生活態度幾乎銷聲匿迹,然而當代,又與四合院的悲戚一道回到了北京的引車賣漿者流中間。重新呈現在我們面前的幽默形態,較之以前更爲發展了,發展爲一種對悲劇的現實采用喜劇chu理的方式,我們稱之爲“悲喜劇”方式。這方式從前並不是絲毫沒有。比如北京人說到“死”,他們說:“去聽蟋蟀叫去啦!”意即進墳地;他們說:“到煙囪胡同去啦!”意即進火化爐。過去還有一個相聲叫《寶炕》:一個人聲明他家雖然缺yi少糧,卻無饑腸辘辘之虞,因爲他家有一“寶炕”。“寶炕”的秘密就在于它一頭高,一頭低,當餓了的時候,可將腦袋置之低chu,下身置之高chu,可以免去腹饑之擾。這些,都是北京人情感方式中具有悲喜劇因素的證明。不過,北京人的悲喜劇感,一直被中guo文化中的責任意識所製約,所以沒能得到充分的發展。最典型的例子是一個最傳統的北京民謠,這民謠的産生本身,就是一出充滿了悲劇se彩的喜劇。大家或許知道,舊北京常有一些行乞者,手裏拿著兩塊牛胯骨,一邊敲,一邊唱,唱完了,伸出牛胯骨,讓施舍者把錢放在上面。應該說,這是人生最悲慘的一幕了吧?而唱民謠的乞丐,唱的卻是歌頌四合院的順民哲學的“太平歌詞”。有一首歌是這樣唱的:“……要飽還得吃家常飯,要暖還得穿粗布yi,知冷知熱還得是結發妻。勸君一句,甯屈死也別作告狀的……”過去的北京人只能從這安貧樂道的哲學中尋找到崇高感,是不可能發掘其中的悲喜劇意味的。而現在,當四合院的生活方式發生了劇烈震蕩的時候,北京人的情感方式也發生了極大的變化,用喜劇形態chu理悲劇,已經成爲了北京市民表達情感的重要方式。最近我聽到一位老人罵他那只知賺錢的兒子:“你別賣菜了,快開包子鋪吧,開肉鋪也成!你爹快死了,你好把你爹當豬頭肉一塊一斤賣了呀!沒事兒,那會兒我也不怕疼了!疼怕什麼呀,您先富起來要緊!”“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是報紙上時髦一時的口號。這語言裏運用了反諷。聲明自己甘當“豬頭肉”,這幽默得近乎殘酷。悲戚的四合院,在不知不覺中,已將自己的幽默變成了黑se。關注著人類文明進程的文學,當然不可避免地關注著這種情感,同時也包括了表達這種情感的方式,從而獲得文ti上的啓迪,用以顛覆陳舊的、令人乏味的審美定勢,爲讀者開辟新的審美天地。

  談到文ti問題,我還想談一點看法。應該坦率地承認,近年來,中guo文學特別是小說創作,已經失去了八十年代初的“轟動效應”,失去了不少讀者。原因當然是多方面的,其中也包括了商業文化的沖擊,電視對讀者的爭奪等等。然而,作爲一個小說家,我以爲也不妨對文學本身作一番反省。我們的小說家們過于關心自己身上的羽毛是否眩目,他們不太關注自己對人類文明進程的責任,因此,勢必走向情感的蒼白和文ti的玄妙。矯揉造作的文ti嘗試無法給讀者帶來審美的愉悅,也就無法真正顛覆讀者的審美習慣,那麼,它只能爲讀者所顛覆——讀者把書本扔到了一邊,他甯可去看卡通連環畫,看通俗小報。我自認爲我的看法和那些反對文學創新、反對文ti變革的見解毫無共同之chu。在中guo文壇上,持那種見解的也大有人在,而且也拿著“看不懂”、“看不下去”的棍子掃來掃去。但我不能爲了怕人把我和他們混爲一談而回避反省。一個好的小說家,也應該是一個文ti家,這是一位中guo批評家的話。我想,應該在“文ti家”的前面加上“成功的”這樣一個限製語,免得那些糟糕的小說家們個個來搶“文ti家”的帽子,用更糟糕的文ti進一步嚇跑讀者,讓文學的日子雪上加霜,愈發尴尬。

  在討論“現代人與文學”這樣一個題目的時候,我以爲加上這樣一段反省是必要的。文學需要觀照它所面對的時代,也需要觀照它自己。觀照它自己的時候,需要觀照它對人類文明的責任,也需要觀照它自身形式上的魅力。

  文學還有許多事情可做。這樣的結論是不難得出的。

  謝謝。

  (本文系作者一九九一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在日本guo際日本文化研究中心的演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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