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芙蓉是我們小鎮可以考證的曆史上的三個女鎮長之一。關于她的小傳,我曾經公開發表過。這回想把她的後傳也隨時推移寫出。爲了使人對她得到一個完整的印象,便決定給她寫出一個年譜。這樣,已經發表過的那些材料有些就難免重複使用。這一點,我想讀者是可以鑒諒的。
小鎮農業大隊先前的地名叫李八碗。李八碗這地方在傳說中頗有些來曆。李八碗自古窮。窮的原因據說是這個地方盛陽衰。這裏的男人好吃懶做。他們自己這樣唱:“吃八碗飯,挑八蔸秧,過八個坎,跌八個跤。”李八碗因有其名。而這裏的女人則很了不得。怎麼個“了不得”法,一般人當面語焉不詳,誰要說破,搞不好會惹出人命。
傳說乾隆皇帝下江南,一日來到李八碗(當時自然不叫李八碗)地面,即被賣大碗茶的李鳳迷倒,顛鸾倒鳳之時,趁龍顔大悅,討得娘娘封號。只是這位風流天子返回朝廷便不認帳,害得一個龍種只好隨母姓了李。這自然終究是傳說而已,無論正史野史,都決沒有出
的。遊龍戲鳳,戲的是蘇州的鳳,李八碗連邊也沾不上。然而卻傳得極神。甚至說當年禦賜的一條白绫子腰帶還一直在李八碗世代相傳,乃至文革破四舊才抄出來付之一炬。這樣的來曆雖然使李八碗人難免要蒙一些羞诟,但他們心裏頭還是認可並且有些得意的。要不然,白绫子腰帶有哪個曉得?既是這樣真真假假,事情總多少有些緣故。起碼證明,李八碗的風
對女人有利。
李芙蓉是李八碗土生土長的人。
李芙蓉小名叫“黃毛”(當了鎮長以後就沒有人再叫了),取其形似。小時候屋裏窮,又生了諸多女兒,等到她投生,差一點溺了馬桶,滿了月就開始喝菜湯,長大了,像一匹黃菜葉子。跟她一樣年紀的人子像麥粑一樣發得老高,她的懷還像瘦伢子一樣癟,洗澡時看一看,平得跟搓
板子一樣,直想哭天。頭上幾根稀稀黃毛,紮一把辮子也不如別人紮兩根辮子一根粗。哪個也想不到她日後會成爲一鎮人的父母官。
李芙蓉長到十三歲,屋裏就給她說了人家。一定了,就是別家的人了。因此,高小沒有念完,屋裏就讓她退了學,回來作田還生養債。要是中間不發生什麼事,李芙蓉一旦嫁過去,也就跟無數的生靈一樣,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自生自滅,無人知曉。世上多一根黃毛不爲多,少一根黃毛也決不爲少。李芙蓉平常也沒有表現出什麼特別的地方,只是做事十分麻利潑辣:從田裏歸來,要割柴,要做飯,要掏豬菜,要洗洗連連,夜夜熬到
叫,第二天又上工,並不比別個誤時。能幹歸能幹,娘老子不抓政治思想,也就沒有人給她評勞模,更上不了報紙廣播。在田裏做事,李芙蓉最厲害的是一張嘴。她敢跟生了伢子的老表嫂一起扯開男人的褲裆往裏邊抹牛屎,再村草的話,在她嘴裏從來不曉得打頓,一串一串,放炮仗一樣。只不過狗肉包子上不得席面,這種話,說了一籮筐也當不得一句正經話,沒有哪個會把它當成本事的。
忽然有一天,一輛小包車“吭哧吭哧”地開到李八碗屋場上,走下一個上了年紀的人。一看就曉得是老幹部:一件灰幹部裝扣子全部敞著,一雙圓口布鞋,露出粗紗的襪子。他來找的是李芙蓉的公公,原來他跟李芙蓉的公公在同一家人幫過幾天工。那時候他是搞革命的,從城裏跑到鄉下來避風頭。李芙蓉公公並不曉得這些,從來沒有跟家裏人說過這麼一個人。這個人卻終生記得他剛到那家人家時,李芙蓉公公把碗裏的一個半麥粑勻了一個給她。他現在是專員,剛調到這個專區來,上任沒有幾天,就抽了空下鄉來尋當年共過患難的人。他以前多次寫過信,不曉得怎樣沒有回音,只沒有想到老人家已不在世上。老人是1960年春荒時死的。外頭人說是餓死的,家人說是得隔食病(胃癌)死的:煮了粥都是先盡他吃,他總是吃不下,硬逼著喝了兩口,又吐回碗裏,讓端給小的。後來就幹脆咬緊牙齒骨,一直到死都不開口。專員不勝唏噓,在老人墳頭站了好久,直到陪同來的縣長請,他才離開。
專員走了沒有幾天,就從專署和縣政府來了好幾位幹部,說是來寫李芙蓉的典型材料。什麼叫“典型材料”?不曉得,橫直是好事情,要上報上廣播,說不定還有許多想不到的好,比方要用小包車接到城裏走一趟,要跟許多幹部一起吃一桌“加餐”,起碼是八個菜一個湯(紅燒肉盡吃)。李八碗于是像一鍋開了鍋的粥。
李芙蓉被從田裏喊回來,泥手泥腳站在自家的堂屋中間,對著幾位端端正正的幹部,一時啞了口,背脊上好像有條蛇在爬。那副樣子好像是在別人屋裏,手腳不幹淨,被當場捉住。撚了半日裳角,才忽然轉身用掃帚把圍在門口的人趕了個燕兒飛,然後進竈間抱出一摞麻兜碗,給幹部們一一沖上茶
,拖過一只三條
的板凳,低頭坐下:
“麼事,說吧。”
“我們是專署和縣裏派來采訪你的,想請你談談你這些年做的工作。”
“工作?不就是做田麼。”
“做田也是革命工作。請你談談爲什麼做田,怎樣做田。”
“怎樣做田有什麼好說,莳田、秧、薅草、割谷,哪個不曉得?爲什麼做田呢,還不是爲嘴麼,我們這裏分口糧是‘人七勞三’,不出工就只能分人口糧
幹部們互相看了一眼:
“我們想請你說說思想認識。”
李芙蓉忽然打住。她人活泛,腦子轉得快,立刻悟到剛才這番話算不得“思想認識”,“思想認識”是幹部們開會說的話。她悶著頭想了想,卻不能想出幾句能連得起的這一類話,不由得恨自己開會總是納鞋底。很慌張的時候她看見了敞開的門板上已經開始缺角的春聯,便口念出:
“站在家門口,望到天安門。”“好。”
找到李芙蓉之前,專、縣幹部先聽了公社的介紹,了解到一個情況:每年春荒回供糧有限,但李芙蓉家的米飯總能吃得接上新谷。這跟李芙蓉有關系,因爲是她做飯。這個情況使來總結經驗的幹部們很振奮。專員的意思是把李芙蓉這個典型樹立起來。
李芙蓉的經驗很簡單,每次量好了米,下鍋前又臨時抓出幾把。
“幾把?”幹部們迅速地在本子上記著,突然停下,筆尖還啄在本子上。
“三把吧。”李芙蓉翻翻眼睛,搓了一下開始結殼的泥腳。
這條經驗正式見報時標題是《節約三把米,打倒帝修反》。在李芙蓉後來的講用稿裏,每一把米又分別有自己的任務:一把打倒帝主義;一把打倒修正主義;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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