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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忍”

陳子展作品

  孔子說過“小不忍則亂大謀”的話,這話本來不錯。因爲他只教人忍小事,當然權衡輕重,以成就大計劃,忍耐小事件爲是。倘若對方要使你的大計劃弄不成,那就不是小事,只要你還有做人的血xing,一定忍無可忍了。孔子的話雖然這樣說,可是他老先生常常爲了一點小事氣得胡子發抖。比如他看見魯guo當權的闊人季氏在家裏擅用只有天子可用的八佾的樂舞,他就氣憤憤地說道:“這個可忍呀!還有什麼不可忍呀!”又有一次齊guo打發人送女戲子給季氏,季桓子玩瘋了,三天不辦公。恰好有祭祀,胙肉又忘記分送給孔子,孔子只好氣沖鬥牛地出走,連官也不要做了。可見孔子還有修養不到的地方。

  五代時候,馮道以孔子自比,他的忍xing的修養工夫,似乎要比孔子進步,相傳他做宰相的時候,有人在街上牽著一 匹驢子,用一塊布寫著“馮道”二字,挂在驢子的臉上,這分明是在取笑他了,他看見了也不理。有個朋友告訴他,他不好再裝聾,只好答道:“天下同姓名的不知道有許多,難道那一馮道就是我?想是人家拾了一匹驢子,尋訪失主呢。”

  俗語道:“宰相肚裏好撐船。”肚皮窄狹,不能容忍,那是不配做宰相的。相傳唐朝有一個宰相,叫做婁師德。他放他的弟弟去做代州都督,要動身了,他叮囑弟弟道:“我本不才,位居宰相,你如今又做了一州的都督,我家闊氣過分,這是人家要妒忌的,你想怎麼了局?”弟弟道:“從今以後,有人吐我一臉的唾沫,我也不敢做聲,只好自己抹去,這樣或者不致累哥哥擔憂罷?”師德道:“這恰恰是我擔憂的地方。人家要吐你一臉的唾沫,那是因爲他對你生了氣。你如今把臉上的唾沫自己抹去,那就會更招人家生氣。唾面不抹,它會自幹,爲什麼不裝著笑臉受了呢!”弟弟道:“謹受哥哥的指教。”這就是婁師德唾面自幹的故事。這一故事活活描出了爲著做官,不惜忍受一切恥辱的心理。

  吾家白沙先生,是明朝大儒,他有一篇忍字箴道:“七情之發,惟怒爲劇。衆怒之加,惟忍爲是。當怒火炎,以忍shui製。忍之又忍,愈忍愈勵。過一百忍,爲張公藝。不亂大謀,乃其有濟。如不能忍,傾敗立至!”他要學張公百忍,可惜他不曾做宰相,像婁師德馮道之流,以忍治guo,他只能學張公藝以忍治家。從家到guo,都離不了一個忍字,一忍了事,中guo民族算是世界上最能忍耐的偉大的民族了。

  這個忍字,真可算得咱們唯一無二的guo粹。忍的哲學:道家發明最早,不過不曾呈請注冊專利。老子的不爭主義,就在于能忍。他說,“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這只算是他的詭辯。道家每每把黃帝老子並稱,稱做“黃老之學”,其實不對。倘若關于黃帝的史事可靠,那麼,黃帝開guo,他是用抵抗主義鬥爭主義戰勝一切的。他把蚩尤趕走,外患消滅,他才開始整理內部,建設了一個像樣的guo家。老子主張不爭,主張柔弱,不但不曾繼承了黃帝的道統,他簡直不配做黃帝的子孫。

  自從佛家的哲學傳到中guo,老子的哲學又得了一個幫手。

  相傳釋迦昔爲螺髻仙人,常常行禅,在一棵樹下兀坐不動。有鳥飛來,把他看做木頭,就在他的發髻裏生蛋。等他禅覺,才知腦袋頂上有了鳥蛋。他想,我若起身走動,鳥不會再來,鳥蛋一定都要壞了,他即再行入定,直到鳥蛋已生鳥兒飛去,他才起身。這個故事雖然未必真有其事,可是佛家忍xing的修養工夫,實在比咱們的道家不知高了許多。六朝道家佛家的思想最有勢力,恰在這個時期中guo的民族最倒黴,北方經過五 胡十六guo以及北朝的蹂躏,可憐南方小朝廷,還是偏chu一隅,相忍爲guo,醉生夢死,苟安旦夕。宋朝雖說好像是儒家思想最占勢力,其實一般道學家戴的是儒家帽子,卻穿了佛家道家的裏yi。他們好發議論,沒有實際工夫。“議論未定,兵已渡河”,贻爲千古笑柄。這一時期中guo民族也最倒黴,北方始終在異民族手裏,結果南方的小朝廷退讓,退讓,一直退到廣州的海裏崖山,小皇帝投海死了。明朝道學號爲中興。所謂儒家還是販的佛道兩家的貨se,即消極的哲學,懶惰的哲學,不求長進的哲學。雖說有個王陽明算爲無用的書生吐了一口氣,可是王學的末流,墮落做了狂禅。明朝亡了,中guo民族又倒黴三百年。我雖然不一定要把兩千年來受異民族侵略倒黴的責任,通通推在道家佛家乃至號爲儒家的道學家身上。但這三派思想浸透中guo民族的血液,已經久遠了,三派所最注重的忍xing修養工夫做得愈精進,愈深湛,就愈成爲牢不可破的民族xing。因此這個在世界上最會忍耐一切的偉大的民族,也就愈成爲最適于被侮辱被侵略的民族了。

  被作爲墨家的一個哲學家說,“見侮不辱,救世之鬥。”忍受一切,提倡和平,好偉大的和平主義者!記得清儒張培仁的《妙香室叢話》裏有一段說:忍之一字,天下之通寶也。如與人相辯是非,這其間著個忍字,省了多少口she。如與美人同眠,這其間著個忍字,養了多少精神。……凡世間種種有爲,才起念頭,便惺然著忍,如馬慾逸,應手加鞭,則省事多矣。但忍中有真丹,又是和之一字。以和運忍,如刀割shui無傷。

  和者,衆人見以爲狂風驟雨,我見以爲春風和氣,衆人見以爲怒濤,我見以爲平地,乃謂之和耳。

  這也像是說的忍耐與和平二者有不可分離的關系。難怪中guo民族是這個世界上最會忍耐一切的偉大的民族。同時又是這個世界上最愛和平的偉大的民族。

  原載《太白》1935年9月2卷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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