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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幅肖像

陳放作品

  這是一間我並不陌生的客廳。

  十幾年前,當我還是戲劇學院導演系的學生時,曾和同學們到這裏拜訪過原學院dang委副書記,後調到市美協的未來雨老師,“四人幫”橫行時,他因爲曆史上的“問題”被打成了“爲敵作畫的漢jian”和“出賣同志的叛徒”,而在監獄裏被關押了十年之久。如今,他從監獄裏出來了,一邊在家養病,一邊等待著對他全面落實政策。天氣並不很冷,但他已穿上了厚厚的棉yi,把身子深深地陷在一只露了棉絮的破沙發裏。他兩腮凹陷,面se蒼白,兩只枯瘦的手總是神經質地互相搓著。在青筋暴露的腕子上,依稀可以看出長期戴手铐後留下來的痕迹。

  今天,我是作爲市文聯落實政策複查小組的成員,爲了解一九四五年初春,他在燕山一帶同一位女畫家米麗執行偵察任務被日軍逮捕後的這一段曆史,來找他進行核實的。

  談話已經進行了一個多小時。我望著曾經是滿頭黑發,而現在是兩鬓霜白的宋來雨,溫和地說:

  “您和米麗被捕後,他們是怎樣進行審訊的呢?……”

  “我和米麗被押著站在寫字臺前,坐在寫字臺後轉椅上的平三郎少佐手裏一邊漫不經心地擺弄著一支油畫筆,一邊用一口不流利而且聲調裏很富有感情的中guo話開始了訊問:

  “我喜歡開誠布公的人。說吧,你們闖進這個不應該到的地方,幹什麼來了?”

  如果不是荷槍實彈,筆挺地守在門口的日本憲兵和眼前正在進行的審訊,單看這間房子的陳設,你非但不會想到自己正置身于一個嗜血成xing的日本憲兵隊的刑訊室,倒象是走進了一個具有一定鑒賞力的畫家的畫室。

  在這個光線充足的大房間裏,牆角斜放著一個鑲著貝殼的紫檀木茶幾。茶幾上擺著一個愛神丘比特的石膏塑像,丘比特手中的弓正對著我們這兩個受審的囚徒,好象那愛情之箭就要tuo弦朝我們射來。

  “丘比特不知犯了什麼罪,也被抓到憲兵隊來了!”我在心裏暗暗罵了一句後,立刻被分挂在一幅軍用地圖兩側的油畫緊緊地吸引住了。我至今記得非常清楚,因爲進一步的審訊正是從這些畫開始的。

  平三郎的訊問打斷了我對室內陳設的觀察,我把目光從油畫上拉回,緊緊盯著平三郎軍帽下那雙不停轉動著的、jian詐的、亮晶晶的小眼睛,鎮靜地回答:“我們已經說過了,我們是自由職業者——畫家。到這裏來的進行野外寫生,放在寫字臺上的油畫箱和那些未完成的作品,就是我們的身份和行動的證明”。

  “畫家?”平三郎悠閑地從轉椅上站起來,臉上帶著嘲弄的冷笑,踱到我們的面前,“正因爲你們聲稱自己是畫家,才被轉到我這裏來的,至于寫生,這個鬼地方,到chu都是光禿禿的山,有什麼東西能激起你們創作的靈感?”

  “這些山,就是我們創作的源泉,古往今來,任何人間的力量,不論是贊歎她還是诋毀她,都不能改變她的客觀存在。”

  “呵!你不但是畫家,還是詩人呐!”平三郎擺了擺手,製止我說下去,“可惜,你們畫的這些拙劣的東西,與其說是藝術品,倒不如說是用于軍事目的來得更確切!你們是以寫生爲掩護到這裏來進行軍事偵察的。遺憾的是你們萬萬沒有想到,在這個設在山溝裏的日本憲兵隊裏遇見了一個真正的藝術家,那就是我——日本《每日新聞》社的美術總編輯、畫家平三郎!于是,你們的把戲一下子就被戳穿了!”

  “有意思,很有戲劇xing,憲兵隊長成了藝術家!”易于激動的天xing使我情不自禁地叫了起來,打斷了宋來雨的話頭。

  “您說什麼?”宋來雨用疑惑的目光在我臉上掃來掃去,眉宇之間流露出對我的不信任。他沈重地出了一口長氣,用沙啞的聲音說下去:

  “您剛才說什麼戲劇xing和有意思,對于聽故事的人來說,也許是這樣。但是當我聽到平三郎表示他是個畫家時,我一點也不感到有意思,只是更加感到緊張。您的同行,那些寫劇本的人,總是把敵人寫成青面獠牙,把自己人寫得大義凜然,革命者在敵人面前慷慨陳詞,爲的是引頸受戮,然而生活並不總是以一個模式出現的。當平三郎微笑著站在我們面前的時候,一直靠在我身邊的米麗,全身都在微微地打顫,幾乎站不穩了。……”

  “米麗當時的政治面目是什麼?”我又一次打斷了宋來雨的話。不過這已不是出于激動,而是出于了解情況的需要。

  “群衆。她不過是個正直的,有才華、有民族自尊心的青年畫家。”

  “您和米麗是什麼關系呢?認識很久了嗎?”

  “上美術學校一年級時,我們就是同班同學,那時她才十六歲。”

  “以後您在學校暴露了身份,經過‘城工部’介紹到燕北遊擊隊,而米麗一直在那裏讀到畢業,是這樣嗎?”

  “是這樣。您對情況好象很了解。”宋來雨冷冷地回答了我的問話後,眨了眨眼皮,不再說話了,只是不斷地、神經質地搓著他那幹柴棍一樣的關節腫大的手指。

  學生給老師落實政策,確實是一件讓人尴尬的事情。我痛心地感到,經過十幾年的動亂之後,人與人的關系已不再象過去那樣融洽了。我歉意地笑了笑,委婉地說:

  “噢,有些事情是我看過您的案卷之後了解的,有些是別人介紹的,不過這些並不是根據。爲了推翻‘四人幫’強加在您身上的一切誣蔑不實之詞,希望您能把當時的經過說得詳細一些。”

  “謝謝。”宋來雨喘息著,用沙啞的聲音繼續說下去,“我盡量使你滿意。不過,年輕人,你應該懂得,政治面目不能完全說明一個人的政治態度,有時甚至是恰恰相反。林彪不曾經是副主席嗎?江青不還當過政治局委員嗎?而結果又怎樣呢?一場浩劫啊!……”

  激動和憤怒引起了宋來雨的一陣幹咳,那聲音就象發自一個已經蛀空了的song腔。幹咳過後,他氣喘籲籲地說:“在米麗微微發抖的時候,我把身子朝她靠得更緊了些。當時真後悔把她帶來給我作掩護,如果被捕的僅是我一個人,事情就簡單多啦……”

  “這麼說,米麗對鬥爭的殘酷xing是缺乏思想准備的啦?”

  “也許是吧,她還很年輕啊!”

  “組織上不能派另外的同志,比如派一個有經驗的男同志,陪你一起去完成這個任務嗎?”

  “在我們得知日軍把大批搶掠來的祖guo的文物偷運到山裏,准備在山裏集中後再運到日本的消息後,進行了多次偵察,然而都失敗了。最後組織上采納了我的建議,決定以旅行畫家的身份進山偵察。我一個人去不行,遊擊隊裏除了我一個人以外,又再也找不到那怕是略有美術知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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