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坎坷的人生道路上一小節]始閱讀莎士比亞與關漢卿,並且學習英語。這時,高雲和我打算撰寫一篇聞捷詩論,高雲寫信要厚英提供一些有關聞捷的資料,不久,厚英就寄來一封長信,密密麻麻地寫了4本練習簿,寫她與聞捷相識相戀,以及聞捷被迫自殺的過程,感情十分真摯。——這就是在厚英遇害後,由複旦大學出版社出版的《心中的墳》。據厚英後來在她的自傳中說,因爲寫這封信,“我的感情一下子調動起來,洶湧澎湃,不能自已。我躁動不安,時不時地自個兒流淚,不論在什麼場合。我覺得我還有許多感情需要傾吐,那些練習簿容納不下了。于是,在把那些練習簿寄給女友之後,我繼續寫起來。”這就是她的第一部長篇小說《詩人之死》。
開始,她只是要在紙上傾吐感情,並沒有想到要出版,後來受到一些朋友的鼓勵,這才認真地修改起來,交付上海文藝出版社,列入了該社的出版計劃。但是,在作品打出清樣,准備付印時,卻出現了意想不到的麻煩。還是因爲有人撬,而且弄到有權力者手,這本書就是不能出版。倔犟的厚英一定要向出版社和出版局討個說法,而社、局領導卻始終無法說出個正當的理由來。事情就這麼僵持著。這時,改革開放較早的廣東出版社聽說此事,卻打電報給厚英,表示願意出版這本書。但是,此書的糾葛尚未了結,上海文藝出版社聽說了這個情況,又表示想出了,厚英不能貿然抽回,但她又不願拂廣東方面的好意,于是花了兩個月的時間趕寫了第二部小說:《人啊,人!》,這本書在當年(1980年)年底,就由廣東人民出版社出版了。而第一部小說《詩人之死》,則到1982年,才在福建人民出版社出版,其間仍少不了中
人慣用的一個“撬”字,只是福建方面不予理睬,也就罷了。
其實,《人啊,人!》的出版也不順利。上海“有關方面”聽說廣東要出版戴厚英的書,又是打電話,又是寫信,去加以阻止,好在廣東出版局領導和編輯們都很有法製觀念,他們認爲,戴厚英既然是中華人民共和的公民,而且還是大學教師,當然有出版自己著作的權利,現在出書的阻力那麼大,就應該加快速度把它出版出來。所以這本書從開筆到出書,還不到一年時間,在當時的出版業中可算是高速度的了。
如果說,戴厚英寫《詩人之死》,是由于抒發中郁積著的感情的需要,其表現方法還是傳統現實主義的,那麼,《人啊,人!》的寫作,則是對人生經過認真反思的結果,在思想觀點上來了個180度的大轉變,由批判人道主義而宣揚人道主義,同時,在藝術形式上也吸收了許多現代主義手法。人道主義和現代主義,在當時都是十分敏感的問題,所以小說出版以後,一方面在讀者中大受歡迎,另一方面,也就被某些人抓住了“把柄”,成爲新一輪文藝批判的靶子。發動這場批判的當然是上海某些人士,由于氣候適宜,很快就推向了外地;不但進行思想批判,批判文章、批判大會、批判班子,應有盡有;而且還采取了行政措施,免去了她教研組長的職務,剝奪了她上課的權利。當時的壓力不可謂不大,但並沒有壓垮戴厚英。她認爲自己沒有錯,就是不肯檢討。如果說,以前她是聽命于上面的指揮棒,只不過是一架寫作工具,那麼,現在她要放出自己的眼光,保持獨立的個
了。而當她認准了一個道理時,她是決不會回頭的。她在她的散文中多次引用蘇轼的詞句:“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
,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這既表示了她要冒著風雨行進的決心,也表現出她對前途的憧憬。
畢竟時代不同了,群衆也有自己清醒的頭腦,已不再像過去那樣盲從,所以,批判的聲勢雖然造得很大,但同情她的人卻也很多:有本校的師生,有外面的讀者;有熟悉的朋友,也有素昧生平的好心人。厚英有一篇散文《風雨情懷》,就是寫兩位素不相識的女,在她最困難的時候,如何寫信慰撫她,而當她
境一有好轉,就遠引而去。這真是偉大的情懷,也可見人心之所向。我們現在就將這個篇名作爲戴厚英散文集的書名,表示我們對這種情懷的贊賞。
廣東的朋友一直對厚英非常支持。爲她出書,給她提供養病之所,還邀請她到汕頭大學做客座教授,讓她受傷的心靈有一個休憩之所。
有趣的是,這種聲勢浩大的批判,不但沒有把戴厚英批倒批臭,反而擴大了她的影響,使她的名聲更大了。短短幾年之中,《人啊,人!》就重印10次,總印數不下于百萬冊;而且被譯成了英、法、德、俄、意、日、韓等許多語種。《詩人之死》也翻譯到外去了。這大概是發動者始料所不及的罷?
當然,厚英的影響並不能完全歸功于批判。重要的,還是她的作品敢于直面人生,說出了大家的心裏話,能夠啓人思考,所以才能與讀者心心相印。要不然,那幾年被批判的人著實不少,爲什麼有些人不能産生持久的影響?
厚英本來並不打算繼續寫小說,原計劃在寫了《詩人之死》之後,就重新從事學術研究。但出書的風波,批判的刺激,迫使她繼續把小說寫下去。對厚英的大規模批判有兩次:第一次開始于《人啊,人!》出書之後的1981年,第二次是在“清汙”運動的1983年。以前的確有許多人被批判的棍子打問了,不再發聲,但厚英卻是愈挨批愈寫得多。還在第一次批判gāo cháo中,她就著手寫作知識分子三部曲的第三部:《空中的足音》,接著又寫了《流淚的淮河》三部曲的前兩部:《往事難忘》和《風輪流》,……從40歲開始寫《詩人之死》到58歲遇害,短短18年創作生涯中,她一共出版了7部長篇小說,兩部短篇小說集,兩部散文隨筆集,半部自傳,還有一些未出版的遺稿。她的寫作不可謂不勤奮。
戴厚英不是那種玩文學的寫手,也不是顧影自憐的煽情者,她是一位社會責任感很強的作家。她的作品,有一個貫穿的主題,就是對于人的呼喚,對于人格尊嚴的維護。這裏所說的人
和人格,並不是抽象的東西,而是滲透在中
人民生活中的具
品格。因此,對于人
美的追求,就必然與對社會醜惡現象的揭露和譴責聯系起來。這種揭露和譴責,決不是在中
人臉上抹黑,而恰恰是作家愛
情懷的表現。正如老作家蕭乾在他的悼念文章裏所說,戴厚英是一位“愛
的鄉土作家”。厚英在
內是一個尖銳的社會批評者,但在
外卻
維護中
人的尊嚴,決不允許洋人或假洋鬼子對中
的汙蔑,也不允許手握某種基金使用權的洋學者來耍弄中
作家。我很欣賞《得罪了,馬漢茂!》這篇散文,它表現出一個中
作家的骨氣。
厚英深深熱愛著她的家鄉,每年寒暑假都往家鄉跑,有著割不斷的鄉情。她關心著故鄉的一草一木,關心著故鄉人民的生活。她想在故鄉辦學,提高鄉的文化
平,爲此她還曾草擬過一份《支援鄉村教育的計劃草案》。1991年,安徽發生巨大
災,她知道後,坐臥不甯,立即到
呼籲,發動募捐,並
赴災區,參加救災工作。這些,都可見她對這塊土地愛得多麼深沈。
厚英晚年尋找精神上的依托,先是耽讀老莊,繼而鑽研《聖經》,最後是在佛典中找到了歸宿,並且做起居士來了。但她的學佛,並非看破紅塵的結果,倒是想進一步悟透人生。因而,她並沒有離社會,倒是對社會有著更透徹的了解。她還想寫很多著作,我相信她一定會比以前寫得更加深透。
但是,誰能料到,就在她的思想愈趨成熟的時候,她的生命卻戛然而止了。
她是被殺害的。殺害她的凶手是她中學老師的孫子,一個來滬打工,求助于她的鄉人。時間是1996年8月25日下午。與她一同被害的還有她的侄女戴慧。
一個因呼喚人的覺醒、因鼓吹人道主義而受到批判的作家,卻死在一個絕滅人
、慘無人道者的手下,我們的社會應該作何思考呢?
1998年1月15日
于複旦園
……《坎坷的人生道路》全文在線閱讀完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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