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去鄉上一小節]載那位的是我的侄兒,好孩子,茶煙什麼都不來。
“唉,我的舟子,你那粗糙而皺摺的面額,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藏住了天時人事多少?”——其實我沒有出聲。
他慢慢的一句:
“先生,您睡一睡罷。”
我嗚嗚咽咽哭起來了!——我怎忍耐得住呢?——我更何須忍耐呢?
“睡嗎?不!平素我坐船老是睡,此岸緊接彼岸,今天,老翁呵,我要爲你傾吐,——我受載了許多人世的哀愁,他就成了鮮紅的花,開在我的心上,我的血一天一天的被他吸幹了,所以現在——”
“先生,您——”
“老翁,這我更難受了,你不要——我爲什麼最後還來賺你的眼淚呢?我是一個孤兒,在這世界上大天計算我的行止的,只有我的母,最近的十年當中,我挨她住過七天,就是——”
“是的。”
“老人”眼淚是要把我的心都湮了的,請——我真算是福氣,最後又遇見了我的萍姑娘,那位,她比我大一歲,小孩時我們常伴在一塊。早年她跟她的男人在c城開錫店,你知道,我們鄉裏是有許多人跑到c城尋生意的。還有她的母
,現在是不在了,最是賞識我的聰明,簡直比自己的姑娘還愛。我只身住在京城,我的脾氣壞,也沒有愛過什麼女子,可是我時常想起我的萍姑娘,想起她的笑,她的話音,她的——我就爲她祝福,——我老是這樣的,捧著一副虔心,寄念天下諸般孤弱。
“先生,您還是年少——”
我們突然好像落在深坑了!——失卻蘆柴的合奏,前面又是汪洋。
我再講不下去,他也歇一歇手,揩抹著臉,——此時我向著船頭躺臥,——靜聽橹聲繼續。
不消說:我終于睡著了。
n鎮是縣境極西邊界,去c城也有半日的程。我們決定就在這晚走夜船,——其實我只是唯唯而已,萍姑娘又堅留我同坐一只。萍姑娘的心事,我是知道的:雖說是初秋天氣,夜深露重,畢竟要比陸上爲冷,——我的行裝,除了一個手提的小包還有什麼呢?
吃過飯,我們在久于相識的飯店主人執住的豆一般的燈光之下,一步一提心的踏上船了。
我最後下艙,艙板好像一片白,——萍姑娘打開她的被囊來墊坐了。我靠船尾這一頭,萍姑娘的弟弟緊挨萍姑娘,偏斜的對我。
“漆黑的!”
小人兒用了細小的聲音發出他的愁悶,回答的卻從我的背後:
“‘十九二十邊,月出二更天’,——一會就亮。”
這明明是很生疏的送到我的耳鼓,而我的心動彈了,仿佛有意來告我:又在開頭!
“萍姑娘,難道我們不歡喜嗎?我記得你曾經要我叫你一聲,我不叫;我叫,你笑——”我轉到這樣的思想,——萍姑娘撫摩她的弟弟:
“睡一睡好不呢?靠我兜裏。——明天清早不就到了嗎?”
接著我們兩個談話,——飯店裏只即時即地的講幾句,因爲我不願把我這樣形貌驚擾萍姑娘的平安,並不坐在一塊。我說,“我的母知道姑娘來了,一定要留姑娘安住幾天的。”萍姑娘抱歉的笑,“我就是忘記不了
!——家裏實在不能耽誤一天,燒了香,順便在舅家歇了雨夜。先生這一提——”模糊當中,似乎是把
角牽到臉上。我呢,本有點生氣,要急促的攔住,結果依然饅慢一句:
“姑娘,不那樣稱呼罷。”
“阿弟就跟姑娘過日子嗎?”萍姑娘沒有話回了,我又問。
“是的,就在店裏做學徒,——阿母丟下他,只有五歲。”
我是想從萍姑娘得到什麼的,現在萍姑娘的話,萍姑娘的笑,都給我聽見了,反而使得我在搜尋,從我的並未幹枯的腦海遠遠的一角。
笑上我的臉,兒時的機智活潑真個回複了:
“姑娘!你記得嗎?我——我願我是那樣——”
唉唉,勉強終于是不行,我怎能再那樣沿門送歡喜呢?
我立刻又省悟,我還是沒有講完的好,因爲——朋友,讓我補給你聽麼?
那時萍姑娘住在我家右手,我們是十二三歲的小孩。村裏一位哥哥結婚,我去看新娘,萍姑娘同別的兒們已經先我而在了。這位哥哥是遊蕩子,新娘同我們只隔一條河,平素我常在她家玩,據說是非常憂愁的,而且染了痨瘵。我走進新房,萍姑娘搶笑道,“s!s!你惹得新娘笑,就算你有本事!”我自然是高興的了不得了,挨近新娘,揭開她的面幕:
“原來是我的!——
,給我笑一笑罷?”
我討得了笑,一房大笑。
十年當中,首先進了死之的,是這位
了,母
告訴我。
“我願我是那樣健壯,像小的時候。”我改變話。
“是的,才歡喜哩!”
萍姑娘不是熟悉我病的消息嗎?這口氣!——小人兒的鼾聲引動了我。
我們大概走了不少了罷,——那碼頭的喧囂曾經騰湧在我們的周圍,這才覺出了。
並不同白天一樣,由灣港漸漸走進湖,這是一條內港,更深,保持著相等的寬闊,我沒有存心瞻眺,而艙篷遮蓋不了眼睛:岸上的草,田裏的禾稼,連成一簇黑,底則單單映出草來,星在其中閃動;遠遠平坂,也點點的發亮,告訴我那裏有人煙,時隱時現的是螢火,仿佛分外同我相識,在偵探我,他的光使我疑到淚——
淚,成了幕,——我以外不見了,想擠出去,我把眼閉著,——落到萍姑娘的被上了,我用指頭點印,想永遠留一個傷痕。
唉,我要緊緊的閉!我們不是一刻一刻的在移進嗎?景何曾爲我們改變?我枕在椅著的橫木,想。
我吃驚了,猛擡頭,躲避似的縮在一角,望著與我適才相反的方向,是明明白白顯露出來的萍姑娘!
那面龐,淒涼而有異彩,——月呵,你塗上了我的姑娘罷。那半邊呢?姑娘,給我一個完全罷!我別無所有,帶了他——同我的母的淚,跟我到墳墓裏去,也算是——難道你不情願嗎?我想,你什麼也甘心的,只要不沖突了命運之神,只要你這一做,在你的故人是添一滴血。掉過來罷,姑娘!那邊只是空虛,就是給月亮照在
裏,也還得我才看見這是你的影子哩!
其實我當時是極力的屏住聲息,怕他泄了我吞含未吐的一聲“。”
小人兒突然輾轉,我低頭,另是一副慘白而圓小,——萍姑娘已經掉過來了,然而給與我的是蓬松黑發,——兩面緊對著。
“姑娘,你的那弟弟是呼呼睡。”
這話我是說了。
“是的,他不再醒的。”
小人兒輕輕的被移到被上;包袱裏又拿出了一件服,在覆蓋著。
“s哥,你也睡一睡好。”
這是萍姑娘第二次在船上稱呼我了。
“我想看一看月亮。”我答。
我移身伏在船邊,與萍姑娘適成對角。
夜是靜的,但萍姑娘決不會分別,潺潺聲裏雜了一點——自然,這並不是指那搖橹。
我吟唱了:
“是盡盡的流,
盡盡的流,——
誰能尋得出你的蹤迹呢,
我的淚?”
我是那樣唱,叫萍姑娘懂不清我的字句,我的意義,——這怕也是徒然的費力罷,月亮不會代我解釋嗎?
朋友,這月是怎樣的明呵,我的皮肉照得沒有了!天真是一
,不見星,——有,
底的天,一,兩……不見螢火,岸上的草,田裏是芝麻罷,卻都晶瑩著;還有楊柳,低低的,滿載露珠。而這些似乎並不是孤立:是織在夢一般的網,這網是不可思議的伸張,青青的是山罷,也包在當中,——終于沖破了,犬吠!船尾又一聲:
“露不小,先生,姑娘,受得起嗎?我還有篷,兩頭也搭起來好不呢?”
我幾乎忘記了,我們之外,更看舟子,他——臺我們聽到的,連這實在只有兩句。
“姑娘還是在望嗎?”我不專向誰的答著,轉進艙來,正合——我的姑娘呵!
“s哥,你睡一睡的好,叫船家搭塊篷遮風,——我耐得住的。”
“搭起來怪悶,這樣睡可以。”
我橫躺在影之下了。
這港我曾經走過不少的次數,卻還未留心他的方向,現在我計算計算月的起落,希望我這裏老是影,——倘若照到我的而上,萍姑娘不害怕我是骷髅嗎?
我哪能熟睡下去呢?一呼一吸,疑心吹動了萍姑娘淡綠的裙。——既然答應了是睡,除了靜靜的聽,似乎又沒有別的方法了。
“姑娘呵,不怪我好哭,高秋冷月,那裏有這樣一聲笛呢?——你的清脆的咳嗽!”
月——嗳喲,我沒有算到,船是要轉彎的!我只得把眼閉
什麼蓋住了我的手,我的——我掙紮,——眼開了。
萍姑娘端端正正攝進了月下的我的面龐,留下——是她的被包罷。
我們聽到叫:聽到c城第一足音,一直到上岸,萍姑娘說:
“s哥,一路家去。”
我說:
“多謝姑娘,我去住旅館。”
1925年6月
……《去鄉》全文在線閱讀完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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