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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鋪

廢名作品

  —見山──滿天紅。

  “夥!”

  喝這一聲采,真真要了她的櫻桃口。──平常人家都這樣叫,究竟不十分像。細竹的。

  但山還不是一腳就到哩。沒有風,花似動,──花山是火山!白日青天增了火之焰。

  兩人是上到了一個綠坡。方寸之間變顔se:眼睛剛剛平過坡,花紅山出其不意。坡上站住,──幹脆跪下去好了,這樣綠冷落得難堪!紅只在姑娘眼睛裏紅,固然紅得好看,而叫姑娘站在坡上好看的是一坡綠呵,與花紅山──姑娘的眼se,何相幹?請問坡下坐著的那一位賣ji蛋的痢疠婆子,她歇了她的籃子坐在那裏眼巴巴的望,──她望那個穿紅袍的。

  穿紅袍的雙手指天畫地!

  是呵,細竹姑娘,“as free as mountain winds”(飄逸如山風),揚起她的袖子。

  莫多嘴,下去了,──下去就下去!

  怪哉,這時一對燕子飛過坡來,做了草的聲音,要姑娘回首一回首。

  這個鳥兒真是飛來說綠的,坡上的天斜到地上的麥,城麥青青,兩雙眼睛管住它的剪子筆迳斜。

  痢疠婆子還是看穿紅袍的。

  細竹偏了眼,──看瘌疠婆子看她。

  “賣ji蛋的。”兩人都不言而會。

  賣ji蛋的禁不住姑娘這一認識似的,低頭抓頭。她的心時實在是樂,抱頭然而說話,當然不是說與誰聽──

  “我的頭發林裏是那有這麼癢!”

  樂得兩位旁聽人相向而笑了。實在是一個好笑。抱頭者沒有擡頭,沒有看見這一個好笑。

  走上了麥路,細竹哈哈的笑。

  “她那那裏是‘頭發林’?簡直是沙漠!”

  琴子又笑她這句話。

  “你看你看,她在那裏屙尿。”

  “真討厭!”

  琴子打她一下,然而自己也回頭一看了,笑。

  “有趣。”琴子不過拍—拍她的肩膀,她的頭發又散到面前去了,拿手拂發而說。接著遠望麥林談──

  “這個瘌疠婆掃了我的興,記得有一回,現在想不起來爲了什麼忽然想到了,想到野外解溲覺得很是一個豪興──”

  “算了罷,越說越沒有意思。我不曉得你成日的亂想些什麼,──我告訴你聽,有許多事,想著有趣,做起來都沒有什麼意見。”

  細竹雖讓琴子往下說,但她不知聽了沒有?劈口一聲──

  “jiejie!”

  湊近jiejie的耳朵唧哝,笑得另是一個好法。

  琴子又動手要打她一下──

  “野話!”

  擡起手來卻替她趕了蜂子。一個黃蜂快要飛到細竹頭上。

  jiejie聽了幾句什麼?麥垅還了麥垅──退到背後去了。

  方其tuo綠而出,有人說,好像一對蝙蝠(切不要只記得晚半天天上飛的那個顔se的東西!)突然收攏了那麼的大翅膀,各有各的腰身。

  老兒鋪東頭一家茶鋪站出了一個女人。琴子心裏納罕茶鋪門口一棵大柳樹,樹下池塘生春草。細竹問:“你要不要喝茶?”

  “歇一歇。”

  兩人都是低聲,知道那女人一定是出來請她們歇住。

  走進柳蔭,仿佛再也不能往前一步了。而且,四海八荒同一雲!世上唯有涼意了。──當然,大樹不過一把傘,畫影爲地,日頭爭不入。

  茶鋪的女人滿臉就是日頭。

  “兩位姑娘,坐一坐?”

  不及答,樹yin下踯躅起來了,湊在一塊兒。細竹略爲高一點──只會讓jiejie瞻仰她!是毫不在意。眼光則斜過了一樹的葉子。

  “進去坐。”

  琴子對她這一說時,她倒確乎是正面而聽jiejie說,同時也納罕的說了一句──

  “這地方靜得很,沒有什麼人。”

  茶鋪女人已經猜出了,這一位大概小一些。

  移身進去──泥磚砌的涼亭擺了桌子板凳,首先看見一個大牛字,倒寫著。實在比一眼見牛覺得大。“尋牛”的招貼。琴子暗暗的從頭下念。念完了,還有“實貼老兒鋪”,也格外的是新鮮字樣,──老兒鋪這個地方後來漸漸模糊下去了,“老兒鋪”三個字終其身明白著,“爲什麼叫老兒鋪?”又失聲的笑了,一方白紙是貼于一條紅箋之上,紅已與泥se不大分,仔細看來剩了這麼的兩句──

  過路君子念一遍一夜睡到大天光細竹坐的是同一條板凳,懶懶的看那塘裏長出來的菖蒲,若有所失的掉頭一聲:

  “你笑什麼?”

  “姑娘,喝一點我們這個粗菜。”

  茶鋪女人已端了茶罐出來向姑娘各敬一碗。

  琴子唱個喏。

  “兩位姑娘從那裏來的?”

  “史家莊。”

  “嗳呀,原來是史姑娘,──往哪裏去呢?”

  “就是到你們花紅山來玩。”

  說著都不由的問自己:“他們怎麼曉得我們?”琴子記起她頭上還是梳辮子的時候來過花紅山一次。那女人一眼看史姑娘喝茶,連忙又出門向西而笑,喊她的“丫頭回來!”──到那邊山上去了。

  琴子拿眼睛去看樹,盤根如巨蛇,但覺得到那上面坐涼快。看樹其實是說shui,沒有話能說。就在今年的一個晚上,其時天下雪,讀唐人絕句,讀到白居易的木蘭花,“從此時時春夢裏,應添一樹女郎花”,忽然憶得昨夜做了一夢,夢見老兒鋪的這一口shui塘!依然是慾言無語,雖則明明的一塘春shui綠。大概是她的意思與詩意不一樣,她是冬夜做的夢。

  “你剛才笑什麼?”

  細竹又問jiejie

  琴子又笑,擡頭道:

  “你看。”

  細竹就把“尋牛”看了一遍。

  “你笑什麼?──決不失言?”

  最後一行爲‘賞錢三串決不失言”,她以爲琴子笑白字,應該作“決不食言”。

  “你再往下看。”

  “過來君子──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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