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天壤上一小節]大笑。吃飯敬酒的時候,金老板果然在租地問題上沒有讓步,韓成貴隱約感覺到不妙,仿佛看到荒地上有人刻下一道道殘忍而可怕的痕迹,使他的臉變得
郁而蒼老。
呂淑紅說,瞧你,打起精神來,別一副荒年歉收的模樣!金老板不會不給面子的!
韓成貴心裏有什麼東西揪著,讷讷道,大家別誤會,不是俺韓成貴非要租種這塊地!你們要是立馬蓋了房子建了廠,俺也就死心了,也就不這麼折騰啦!
金老板打熬不住了,說,韓先生,一看就知道你是個厚道人,吃苦,耐勞,不過,我們公司九月初就要上設備,是怕你受損失啊!
韓成貴倔倔地說,不對,你是怕俺訛你們錢!怕俺胡攪蠻纏!你看錯了人,俺韓成貴不會的,俺向你們保證,你們隨便建廠,就是顆粒無收,俺韓成貴認啦!可以立個字據!
劉主任說,金老板,給個面子吧!
萬支書說,金老板,成貴說話是算數的!
俺拿人格擔保!韓成貴咬咬牙說。
金老板的小眼睛靈活地轉了轉,仰臉笑了,人格?哈哈哈……別怪我嘴損,這幾年跟你們中農民打交道不少,坑我騙我還少嗎?這年頭,你們還有人格嗎?我可不敢信你們!
屋裏死靜死靜,空氣好像凝固了。
萬支書和呂淑紅臉很難看。呂淑紅漲紅著臉正要說什麼,這時,韓成貴嗖地站起身,晃晃地走近金老板,眼睛紅得要滴血,鄙視的目光,像閃電一樣擊中了金老板的敏感部位。他抓起一把西餐刀子,瞅冷子往自己粗壯的胳膊連拉三刀,血簌簌地淌落在白酒杯裏,手抖抖地端起酒杯,顫聲道,金老板,俺們中
農民沒有人格,可俺們的血,還他
是血嗎?你狗日的說!
金老板嚇呆了,連連閃著身子,讷讷道,是,是血!別這樣,別……
韓成貴將那杯血酒一飲而盡。他紅著眼睛,靜靜心說,金先生,你啥時用地,就鏟了莊稼,俺韓成貴不眨一下眼!
金老板說,你是條漢子!地,你先種著……
韓成貴的胳膊在流血,呂淑紅抓起手絹就給他紮了起來,金老板和萬支書啥時離開的他都不知道。劉主任讓呂淑紅陪韓成貴到醫院包紮傷口,自己鑽進汽車先走了。韓成貴踉踉跄跄地追出去,問劉主任是不是可以種那塊地了,劉主任沒搭理他走了。呂淑紅笑說,你就放心落膽地種吧。韓成貴轉過身,背對著飯店,臉朝著太陽,臉上的每道皺紋都綻得飽滿,讷讷道,俺有地種了,有地種了……眼睛裏湧滿了淚。呂淑紅鼻子酸酸的,扶住他受傷的胳膊說,走吧,快到醫院去,大熱天會感染的。韓成貴愣了愣問,淑紅,你是鄉裏的幹部,咋不跟大劉走?呂淑紅說,大劉跟你一起長大,可他沒血。從今兒起,我真得對你刮目相看,俺敬佩有血
的男人。當初俺
沒看錯人!韓成貴撇撇嘴,喉嚨嗚嗚響著,誇俺呢還是損俺?不是那塊地,俺有捅胳膊的瘾啊?呂淑紅笑了,笑得意味很複雜,她知道土地在他心裏的分量。她與韓成貴走在縣城的大街上,忽然生出一個想法,說,成貴哥,種那塊地,真是吉凶未蔔,俺看呐,你就開荒吧,像俺爺俺
。韓成貴點點頭,說,俺會開荒的,不過,遠
難解近渴,再說,俺容不得好地荒著……呂淑紅說,你得幫幫俺,上級重視保護耕地,從已利用土地中挖掘再利用土地之源。比如清理空心村,鄉長讓各村出一個土地員,韓家莊俺可就選你啦!韓成貴聽說清理空心村,他說不清這種意義是什麼,卻被它所激動。跟呂淑紅在一起,他時常感到一種跟土地沾邊的激情。城裏的空氣緩慢而浮躁,高樓的影子慢慢傾斜。他深深感到,城市的日子將他擠到外邊了。
傍晚,韓成貴回到村裏,像個從戰場退下來的傷員,胳膊被一條白布兜著。呂淑紅直接回了鄉政府,讓他先到老街上看看。村民的新宅正向村外延伸,老街確實沒有多少人家了,晚炊的飯香也沒有,場院裏是幽暗的,有的門樓已經歪斜,老屋也已老邁。那年大雨,雨像簾幕一樣從檐前垂下,彙入汨汨流淌的路溝。沈悶混濁的轟轟聲,傳到村子外圍的新房裏,扣人心魄。他們知道年久失修的老屋倒塌了,村人並沒有怎樣的驚慌,他們將倒塌的廢墟清理掉,然後再用土牆圍起來,算是爲子孫占下了宅基地。韓成貴走進自家老宅,屋裏很暗,他在屋裏呆呆地站了一會兒,眼睛才適應了黑暗。蛛網罩住了他的臉,他也沒動。鄰居老趙家的養
場傳來趕
上架的響聲,他聽了一陣兒,
鳴就停止了,場院裏很安靜。他忽然覺得自己疲憊身乏,這時候睡一覺也許很好。他從這座老宅裏長大,熟悉這裏的氣味,平時他很少來這裏,聽呂淑紅說清理空心村了,他卻覺得揪心揪肝地沈重,連麻雀夢遊般的叫聲,都絲絲縷縷地牽動他的神經。他喉嚨一癢,猛猛地咳嗽一聲。牆那頭的養
專業戶趙狗剩喊,喂,是成貴嗎?
狗剩,還沒回去呀?韓成貴從黑屋裏探出腦袋。
狗剩說,貴哥,小賣鋪生意咋樣?
韓成貴歎口氣說,湊合吧!不過,俺那營生做到頭啦,村口的房主老齊要收房子啦!
下一步想做個啥?跟俺養吧!
韓成貴說,俺要種田喽!
狗剩甩過一支煙,將黑乎乎的腦袋探過牆頭,問,貴哥,哪兒有地呀?聽說搞大棚菜可賺錢哩!你弄到地啦?
韓成貴勾腰拾起煙,夾在耳朵上,說,狗剩,跟你說個小道消息,鄉裏要清理空心村了,說不定沒幾天,你這場也得挪挪窩兒啦!
狗剩瞪圓了眼問,貴哥,啥叫空心村?
韓成貴大聲道,傻兄弟,咱這兒就是空心村啊!老宅沒人住,閑著,不就成空心兒了嗎?
狗剩咬咬牙,罵,俺不搬!這是俺家祖宅!誰讓俺搬,俺就跟他玩命!
韓成貴說,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到時候一道令下來,由不得你啦!
狗剩心口窩上一氣,罵罵咧咧地縮回腦袋。韓成貴腳杆子顫顫的,他知道鄉
們不答應。本來他也是想不通的,不知怎的,被呂淑紅的巧嘴一說,自己就一通百通了。可是,娘能依?他馬上想起後院的祠堂。他像夢遊似地走到後院裏來了。祠堂以一個永久的姿式伫立著,韓成貴掀開破舊的木板門,映入眼底的是黑洞。他一點一點地挪著腳,用手摸到了石碑,然後也摸到了挂在牆上的那架木犁。他心腔一熱,喊了聲,爹哩!便
了眼眶。
二十三年前的冬天,爹死時的場面永遠楔進韓成貴的記憶裏了。人們送了不少花圈和挽帳,整整排了一條街,連跟爹一起開過荒的幾個鄰村也送來了花圈。大腳爺說韓老哥的排場在韓家莊曆史上還真沒有過。憑啥?還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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