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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妞

第3小節
菡子作品

  [續萬妞上一小節]詹大ma看到這都是老頭子默默地替萬妞安排的。“無非是要把小閨女打扮像個兵呗!”她有些氣惱地想。她也看出小萬妞愛新鮮,添一樣東西跳八丈高,雀兒似的,她才不管它兵不兵呢。可她這小兵模樣多俊呵,大ma一陣心酸,想到萬妞的ma,只比萬妞現在看長幾歲,也是這模樣兒上她家來的,生了個孩子也不知怎麼個抱法,沒坐月子就爬山,聽說孩子要尿布,馬上把小褂扯了……那時孩子爸爸早上了前方,後來這個到江北去找,那個又回了江南,一個南一個北,都是爲guo爲民爲的窮人啊!也在這兩天,她的兩個大兒子,萬妞的大哥、二哥,也在萬妞身上下功夫,大哥教萬妞上cao,這不知哪來的本事?還有二哥,平時瞎眼聾耳的,這會學老早住在這兒的新四軍戰地服務團的樣,伸手仰腰的,教萬妞練嗓子呢:

  “一——一定要霍霍(“腹部”走了音)發音!”①。

  ①當年服務團每天早晨練習基本發音中有這一句:“一——一定要腹部發音。”“一”是指元音“i”

  老爹看著好笑,大ma看著心傷,她有時一步步追著老爹說:

  “女兒是我的,我不放,看哪個能把她拉去!”

  “能放十個孩子也不能放我的萬妞。”

  “我明天就帶她去看她家婆。”

  她口氣愈硬,聲氣愈軟,老爹一概不理,只一笑了之。初七以前,只見他把牛草鍘了,糞出了囤,打了三雙草鞋,沒有借小驢,自己架起磨棍推出了過元宵的米粉,這些本該是nainai們做的。大ma起先當他爲了要出遠門,後來也看出這是爲了給自己賣好。看他累得一身汗,晚上翻身打轉,不免心疼起他來,心裏對他說:“老伴呵,何苦呢,老伴呵!”其實她也早動心了,悄悄地去問過老師:寒暑假都在什麼時候放?

  一個人到底要念幾年書?還悄悄翻箱倒櫃把報仇鞋拿出來看過兩回,又替萬妞買了兩雙新襪子,上了襪底襪船,納得密密麻麻的。

  初七的晚上了,大machuang上摟著她的萬妞,試探地跟老爹進行最後一次的談判:

  “自己還穿不來yi裳的孩子,交給他們我不放心。”

  “十一年前,人家粉嫩一朵小芽兒交給你,怎麼就信得過?”

  老爹這句話倒也有幾分道理。可大ma又想起萬妞平時貪睡,自己也總由著她,快吃早飯的時候,才掀起她的被子說:

  “傻丫頭,太陽曬屁gu啦!”她才扭呀扭的起來,到外面去能這樣麼?她有些著急地說:

  “一早要上cao,孩子醒不來的啊!”

  老爹笑了:“就是你慣的!”

  “我不信不打仗了,還要送她到兵模子裏去套!”大ma還有理由。

  “學她爹ma的樣!”老爹更理直氣壯。

  “長十六歲去不成?”

  “不成!”

  “過了月半走!”

  “不成!”

  “你看你像個鐵面判官,我一推門,你就跟個門棍似的頂回來。”

  “是個好判官嘛!”

  說著,說著,兩個都笑了起來,萬妞也笑了。她ma心不死,想再探探萬妞的心意,她說:

  “俺們不能再問問萬妞?……”

  “你問嘛!”老爹對母女倆同時投過鼓勵的眼se

  “妞呀,你出門跟哪個一頭睡?你還沒離過你娘的手臂彎呢!”母qin自有母qinti己話。

  “娘,學校裏有枕頭。……”萬妞率直地回答。

  “你真能離得你的娘?”大ma又追問一句。

  “娘,我有志氣。給我那鞋吧,你的心真好。”女兒嚴肅而jiao媚地說。老爹和大ma都看出孩子長大了,從前她是個不長心的面娃娃。

  還有什麼話好說呢?大ma只好輕輕地歎了口氣,側著身子睡了下去。

  山村裏正月的旋風,像個不請自來的夜客,愛在黑地裏敲門,門環兒搭搭地響了一陣,屋子裏就都是風的聲音了。被統裏透進一陣寒氣,三個人偎得緊了一些。老爹筋骨發痛,愁著變天下雪;大ma也愁著:這不是出門的天!可她有一點兒高興,也許老頭子突然改變了主意。他們都迷迷癡癡的,睡不熟,熬到五更,老爹披yi坐起,大ma就猛地豎起來了,“上趟去蕪湖也是這gu勁,當真這號天能走?”她說著連忙穿起yi服,抽開門闩一望,驚喜地說:

  “撒得一地白花花的,下雪了啊!”

  “下雪也走,不能第一趟出cao,就不聽口令。”屋裏傳來老爹堅決的聲調。

  “萬妞是走得的?”

  “我背。”

  大ma哼了一聲:“我拗不過你。……”就在chuang沿上攔著老爹別忙穿yi,老爹怕她瞎纏,哪知她說:

  “外面風比刀還尖,你沒有緊身yi服,把我的棉背心tuo給你。”

  多麼感謝這個矮小的忠順的妻子。他輕輕地摸摸她的手:

  “你不冷?”一聽大ma回答:“我又不出門。”就更心疼她了,土改以後,他腰裏有錢,能夠爽快地對她說:“到蕪湖我給你扯件新的。”

  這時大ma多麼慌張呵,她生火、加柴、添shui、調粉,又搓元宵、又泡紅棗,還要煮上路的茶葉蛋(一個個都是她肥壯的黑ji婆生的),你看她抓了多少香菜和芝麻貫心糖呵①,提著的,包著的,都得收拾停當。家裏有人出門,誰都能埋怨這個沒有准備的不知事的妻子和母qin。她頭不梳,臉不洗,恨不得長四雙手,鍋前、房裏,小腳踩得地板格格地響,櫥上的銅搭子,也叮叮當當地響著,好像後面樹林裏傳過來的清亮的仙樂。老爹站在鍋門口,又從大ma的臉上看到三十晚上年輕而歡樂的妻子。

  ①這都是皖南的特産,參加過新四軍的老同志現在都想著的。

  做好飯大ma才蹑手蹑腳把萬妞叫醒,就叫她站在chuang上把yi服穿好,最後一次替她系好褲帶,告訴她怎麼打又緊又活的結子,免得出什麼意外。最後自己站上凳子去,舉了個燈,在櫥頂的箱子裏,窸窸窣窣地翻出一雙鞋來,捧在手裏,就站在凳上說:

  “把這個也帶去,給你部隊上的叔叔伯伯看看,說是你娘頭五年就給你做的報仇鞋子。……你看我也不落後嘛!”這末一句是對著老爹說的,在燈光下她有多麼光彩的眼睛呵!

  踏過千山萬shui堅不可摧的鞋子,正如她大姑ma描述過的。

  鞋底上還納出“愛guo”兩個大字,當時怕“報仇”二字顯眼,叫guodang看到礙事。鞋窩裏塞了一球大ma前兩天放進去的棉花,現在不合孩子的腳,也能看到它將來的模樣。這雙鞋是勞動人民忠誠的證物,最明智的母qin的紀念品,部隊上的同志一看什麼都能明白。

  一支小小的家庭的隊伍送走了父女倆,老爹不准驚動四鄰,怕的有人攔他,所以當指導員趕來的時候,他們已翻過了喬嶺。

  在一個涼亭裏歇腳,老爹抽著旱煙,想了又想,慎重地開腔:

  “妞呵,人家問你你姓什麼呢?”

  “姓詹嘛!”萬妞沒想到還有別樣的回答。

  “傻了吧,你是有姓的人,”老爹摸著萬妞的頭意味深長地說。“我跟老師商量半天,給你起了個上學的名字叫‘萬烈’,姓你爹的姓,這個‘烈’字,意思很深,就是說要有志氣吧,往後你自己認了字再去詳吧!”他把這個意思說了出來,才覺得最後盡了十一年教養的責任。

  “人家叫我,我不曉得答應怎好呢?”姑娘一本正經地說。

  “你這個不長心的,硬記也是要記住的呵!”這是養父最後的命令。

  漫天大雪,他們仿佛總走在雪花的前面:一步一個腳印。

  咔嚓,咔嚓!

  出了山,到了一片開闊的地方,耀眼的飛舞的銀白se的天空和大地,把這一對僅有的路人擁抱起來。小萬妞雙手抓著雪花,眯著她的眼睛,把嘴巴套在她爹的耳朵上問道:

  “爹爹,雪花花裏哪兒是路呵?”

  父qin已是一個童顔鶴發的“白胡子老頭”,背著他披著白雪的姑娘,大聲地回答:

  “妞呵,踩在哪兒都不用怕,這亮晶晶的幹幹淨淨的世界,哪裏都有路呵!”

  1959年9月下旬guo慶十周年前夕爲紀念新四軍戰地服務團老戰友而作(選自《人民文學》編輯部編《短篇小說選(1949—1979)》,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年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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