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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末恒河

第3小節
韓少功作品

  [續歲末恒河上一小節]話?也就是說,他能否找到一種印度教的經濟,一種素食者和流lang者的物質繁榮,並且再一次讓全世界大吃一驚?

  我們將要離開印度的時候,正趕上加爾各答地區某個民族的新年日,即這個guo家很多新年日中的一個。一排排點亮的小油燈排列臺階,零星禮花不時在遠方的空中閃爍。節日的女人很漂亮,裹身的沙面五彩缤紛,一朵朵在節日的暗香中遊移和綻放。只是這種沙麗長于遮蓋,纏結繁複,是一種女神而非女se的裝束,有一種便于遠觀而拒絕qin近的意味,不似某些西式女裝那樣求薄求露求透甚至以“易拉罐”的風格來引誘沖動。

  這裏的節日也同中guo的不一樣:街上並無車shui馬龍,倒有點出奇的燈火闌珊和人迹寥落;也沒有杯觥交錯,倒是所有的餐館和各家各戶的廚房一律關閉——人們以禁食一天的傳統習俗來迎接新的歲月。他們不是以感官的放縱而是以慾望的止息來表示歡慶。他們的饑餓是神聖,是幸福,也是緬懷。這種來自漫長曆史的饑餓,來自漫長曆史中父qin爲女兒的饑餓、兄長爲meimei的饑餓、兒子爲母qin的饑餓、妻子爲丈夫的饑餓、主人爲客人的饑餓、朋友爲朋友的饑餓、人們爲樹木和土地的饑餓,成爲他們世世代代的神秘儀禮,成爲了他們的隆重的節日。

  母qin,你回來吧,回來吧,

  你從恒河的滾滾波濤裏回來吧,

  你從樹上的每一片葉子裏回來吧,

  你從路上的每一個腳印裏回來吧,

  你從我的睡夢裏和眼淚裏回來吧。

  ……

  河岸上歌chao疊起。這就是恒河,在印地語裏發音“剛嘎”,浩浩蕩蕩地流經加爾各答。這使我聯想起西藏的“貢嘎”機場,與之聲音相近,就依傍著恒河的上遊,即雅魯藏布江。司機給我翻譯著歌詞的大意,引我來到這裏觀看人們送別嘉麗——這位恒河兩岸人們的母qin,是他們每一個新年都必須供奉的女神。她差不多躶著身子,年輕而秀麗,在神位上的標准造型倒有點怪:驚訝地張嘴懸she,一手舉劍,一手提著一個血淋淋的人頭,這樣的人頭在她的腳下還有一大串。由于語言的障礙,我沒法弄明白關于這些人頭的全部複雜情節。我只知道,在一次爲人間掃除魔鬼的著名戰鬥中,她殺掉二十幾個敵手,也殺掉了自己的丈夫——她手中那顆人頭。

  直到這個時候,她才如夢初醒地伸長了she頭。

  從那一刻起,她便凝固成永遠的驚訝和孤獨。

  已經是新年的第二天了,民間慶典即將結束。人們拍著鼓,吹著號,從城市的各個角落載歌載舞結隊而來,在恒河岸邊彙成人海,把他們各自製作的嘉麗女神送入河shui,讓那一次次大小不等se彩紛呈的永恒驚訝和永恒孤獨隨shui而下,一一漂逝在夜的深chu。這是他們與恒河年複一年的約定。看得出來,這些送別者都是窮人,yi衫不整,塵土仆仆,頭發大多結成了團,或散成了草窩。他們緊張甚至恐慌地兩眼圓睜手忙腳亂大喊大叫,一旦亂了腳步,擡在肩上的女神就搖搖晃晃。他們發出呼嘯,深一腳淺一腳踩得shui花四濺,從河裏返回時便成了一個個癫狂的shui鬼,渾身shui滴如注,在火光下閃著光亮。但他們仍然迷醉在鼓聲之中,和著整齊或不整齊的聲lang大唱,混在認識或不認識的人中間狂舞——與其說這是跳舞,倒不如說他們正在折磨著自己的每一個骨節,一心要把自己粉碎和熔化于鼓聲。

  一個撐著拐杖的跛子也在跳躍,拐杖在地下戳出密密的泥眼。

  你從路上的每一個腳印裏回來吧,母qin

  你從我的睡夢裏和眼淚裏回來吧,母qin

  ……

  恒河的那一邊,幾柱雪亮的射燈正照亮著巨大的可口可樂廣告牌,照亮了那個風靡全球的紅se和巨大的瓶子。在那一刻,我突然覺得,遠去的嘉麗高揚血刃回眸一瞥,她伸長she頭永遠所驚訝的,不是丈夫的人頭落地,而是一個我們完全無法預知的世紀正在悄悄來臨。

  我擡起頭來看彼岸急速地遠退,留給我無限寬闊的河面。

  (原載《作家》1997年第4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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