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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之旅

黃蓓佳作品

  

第一節

  我們當年在北京讀書的一幫子小老鄉中,應天明比我要低一屆,他是一九七八年夏天考進中央戲劇學院的,現在想起來,我們那時候都未免過于風發昂揚,也過于自以爲是,總有點“天下大任舍我其誰”的味道,激情多于思考,lang漫多于現實,稍不留神又會陷于現代派和傳統派的夾檔之中,左右不能逢源,弄得焦頭爛額,苦惱重重。與如今這些更加年輕更加潇灑的大學生比起來,反顯得我們要幼稚和迂腐得多。總之,那時候我們實在是屬于責任心太重的一群人,遇事便總不能想得很開,總是爲自己設置陷坑而後又鑽進去掙紮。我們活得似乎有點太累。

  一九七九年,我在校團委文化部和系學生會當幹部,負責一些文藝演出啦、電影啦、黑板報啦、講座啦之類的事情、那時候我精力充沛,樂于爲公衆服務,樂于出頭露面顯示自己的辦事才能。我甚至會爲了公平合理地分發一把電影票子,在男女宿舍樓裏跑上跑下,跑出一身大汗而覺得無比快樂。如今我可是再沒有那樣的熱情了,反覺得出頭露面會使我痛苦,倒是gui縮在家裏讀點什麼寫點什麼才安逸。那一年跑tui辦事的結果,是在期末被評上了一個“優秀學生幹部”的光榮稱號。那本紅塑料皮兒的榮譽證書,至今還躺在我書桌的某個抽屜裏。

  物質的獎勵也有。那一個暑假,全北京市高校組織了一個“大學生暑期夏令營”,規定只有三好學生和優秀幹部可以參加。

  夏令營的營址是北戴河。這是個令人神往的海濱避暑勝地,只是那時候遠不如現在這麼時髦、擁擠、熱鬧。

  淩晨四點鍾,有人在窗下大聲喊我的名字。睡眼惺松跑出樓門的時候,看到一天的繁星閃亮,只東邊有些微的白se,仿佛那邊的樹叢樓屋下面躺了顆巨大的夜明珠,它的柔和的光亮映白了天空。晨風很涼,出了樓門我很快變得清醒過來,小跑著奔向飯廳集合,背上的shui壺茶缸之類丁零當啷直響,很快我們大家都擠進兩輛校車裏,趕到城郊的某所學院。從那裏將有預先訂好的龐大車隊把所有營員送往北戴河。

  到底那是個什麼學院,我已經無論如何記不起來了。記得起來的是在等候發車的當兒,學院辦公樓的裏裏外外都擠滿了各校學生。似乎還發了早點,面包抑或花卷,由各校領隊去領,一筐一筐擡了到隊伍裏來。天已經有些亮了,樓前的一排白楊樹在曙se中異常清秀jiao美,樹葉搖晃著發出令人喜歡的宏獲的聲音。cao場上開始有用功的學生兜著圈兒走來走去,一邊大聲地、旁若無人地念出一些外語短句和單詞。這情景給我的印象是這個學校怎麼這麼小,學生居然站在cao場上念外語!

  後來我把行李交給別人看管,獨自一人在樓前前後晃蕩。到chu都站著一群一群的學生,男的大都是灰的確涼褲子,白尼龍絲襯衫,咖啡se塑料涼鞋,樸素得近乎寒酸。女孩子們穿裙子的也不算太多,僅有的幾條均se彩暗淡,半新不舊。那時候在大學裏,講究穿戴是一件令人可恥的事情,人們以不事修飾爲榮,以不拘小節爲榮。我就在這樣一群灰暗的人圈裏穿行,隨意打量著他們身上佩戴的校徽,清華大學、醫學院、外語學院、鋼鐵學院、音樂學院、電影學院……我在電影學院的圈于外面停了片刻,好奇地琢磨這些未來導演和演員身上有什麼與衆不同之chu。他們中也有斜過眼睛,盯住我song前“北京大學”的檢討。我矜持地笑笑,扭頭走了,我進了辦公樓,無所事事地一個門一個門探頭去看。每個門裏都坐著人,是戴紅校徽的領隊們,他們也正在三五成群地閑扯。我順著樓道一直走進盡頭的會議室。那是一間寬大無比的房間,鋪有紅se地毯,白se尼龍的落地窗簾在晨風中飄飄拂拂,滿房間飛舞,幾乎有一種夢幻的、虛無的意味。窗簾下面擠了一群學生,不知難說了一句什麼有趣的話,突然地爆發出一陣哄笑。那白se透明的窗簾就在他們頭頂和身邊飄拂纏繞,使我覺得仿佛是電影裏才有的一相畫面。

  就在這時候,他們當中的一個人忽然從窗臺上跳下來,大聲喊著我的名字,三步兩步蹦到門口。其余人都一齊回過頭,驚訝地朝我打量,似乎有點惱恨我破壞了他們的興致。那個熱情洋溢朝我奔來的學生矮墩墩的個兒,皮膚黝黑,一雙眼睛機警而且靈活,上嘴chun很薄,下嘴chun稍微有點厚,笑起來甚至有兩個淺淺的酒窩,顯得又憨厚又狡猾。整張面孔給人的感覺是生氣勃勃,大大咧咧,熱情爽快。

  “啊,你看,到北京都一年了,這才有機會見到你。”他笑嘻嘻地說,伸出胳膊想來跟我握手,又終于沒握,轉而舉到頭頂摸了摸剪得短而直的頭發。

  我並不認識他。但是他的一口說得極快的家鄉話和他song前的“中央戲劇學院”的校徽使我判斷出他就是應天明。我們家鄉考到北京來讀書的人就這麼幾個,誰在哪個學校彼此都知道的,只不過北京太大,新來乍到又摸不著地方,平常彼此極少聯系。

  “你不認識我了嗎?”他見我反應不夠熱烈,又說,“我跟你弟弟是一個單位的。我們是好朋友呢。”

  我到底想起來了,我們應該是見過一面的。那時候他和我弟弟桦都在文化館當臨時工,他們曾經排演過一出很不錯的歌劇,我去看過一回。那天他拉著一只手風琴給桦吊嗓子,也是這樣笑嘻嘻的,一副快快活活知天知命的模樣。

  “都到北京一年了才見到這一次面,真是有點不像話呢。老鄉總共就這麼幾個,心裏時常惦念著。什麼時候聚一聚才好。”他說。

  接下來他就靠在門邊跟我講話。無非是講他所知道的一些熟人,又問了我北大幾個老鄉的情況。我斷定他是屬于那種“見面熟”的xing格的人,無論你笑容滿面還是冷若冰霜,他都會以他自身的熱情包容你,感化你,讓你不能不把他引爲摯友。在我們邊說話邊等車的當兒,他的那幾位風度不凡的同學仍舊擠在飄拂的窗簾下面說笑,做出種種誇張的表情和手勢,向四面八方輻射出熱力和激情。我想,到底是學戲劇的人。

  那次我們在北戴河玩得很快活。白天遊泳,晚上大家成群結隊沿著白se的沙灘散步。我們班上有個業余詩人,總是忍不住要想對著夜幕中的大海吼幾句詩出來,無論我們怎麼挪揄取笑他,他樂此不疲,自得其樂。有一次在月光下看見一條魚兒蹦出海面,銀光燦燦的,我驚呼起來,以爲是安徒生筆下的美人魚,于是也遭到別人的挪揄。還有一天晚點名的時候,發現建工學院一名學生遊出海去沒有回來,那一次實實在在大家嚇了一場。遠海有鲨魚,時間又已經是黃昏以後,海面一片朦胧,上哪兒去尋找他?建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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