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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你到天涯

黃蓓佳作品

  彭衛仁第一次出現全班同學面前的時候,是在新生人學一星期之後。他的父qin死了,身爲長子的彭衛仁不得不留下來料理喪事,以至拖延了人學報到日期。

  彭衛仁那天穿的是一件中式對襟棉襖,藏青se滌棉罩褂明顯看出來很舊了,卻極爲平整幹淨,右胳膊上醒目地套著一只黑袖章,無言地訴說一種哀痛。他中等個頭,年紀在二十五歲上下,有一張極平常的農村知識分子的清秀面孔,很做作地對大家微笑著,眉宇間卻是掩蓋不住的憂傷以至拘謹。

  那時候我們大家見面都有一種拘謹。所有的人都沒有見過見面,因而總是害怕自己的行爲不合規範,爲人恥笑。彭衛仁是地道農村出身,猜想他的害怕或許要比別人更甚。

  我曾經在。篇文章中說過,初進大學中文系的日子,是被詩經》和《楚辭》淹沒的日子。對于學習,大家認真到了虔誠,偶爾一堂課上老師順便說了應該熟背一些古典名篇,于是背書便成了班上的頭等大事。吃飯也背,睡覺也背,走路也背。你背給我聽,我背給他聽,全班背成了一鍋粥。

  彭衛仁極快地在全班同學中tuo穎而出,成了衆目所矚的人。

  他幾乎沒費什麼力氣就背熟了全本《詩經》和《楚辭》,甚至《左傳》和《史記》中的很多段落。他用濃濃的鄉音從chun間一個個吐出那些艱澀難解的字句,輕快地像報出一篇流shui帳目。他不卑不亢,神態自若,告訴我們說他從小就有這種過目不忘的本領,否則他不可能從那個偏僻的鄉村躍上龍門。他又說他祖的,相信自己的才華能夠爲他掙來必要的一切。事實上我們都認爲他日後成爲大教授大學者是沒問題的,他根本不需要靠女朋友發迹。

  此後彭衛仁又在多方面表現出他超衆的記憶和邏輯思維能力。一段時間班上的同學熱衷于計算一些趣味數學題目,以此來抵消背誦《楚辭》帶來的單調乏味。所有這些迷宮一樣複雜的題目只要到得彭衛仁手中,沒有解不開來的。他解開來之後就回過頭一步一步演示給大家聽,沒有人不佩眼他的思路的周密和精確。大家都遺憾他讀錯了專業,說他讀數學系其實更合適,學中文實在用不著這麼聰明的腦袋。他笑一笑說,讀什麼還不是讀大學?當初在鄉下填志願的時候根本不知道高低深淺,隨手填了個中文系,就這樣進來了。

  “五四”的晚上系裏搞了個聯歡晚會,幾個學生幹部煞費苦心收集了百來個謎語,一條一條寫出來挂在牆上,猜中的人可以領取一份小禮品。彭衛仁進得大門順次序一張一張扯下那些紙條,然後就報出謎底,領到了一大堆瓜子和糖塊。紙條被他扯完一半的時候,全ti同學哇哇大叫,齊聲向他發出抗議,要把他驅逐出會場,不得再碰那些紙條。他也就順從地笑笑,用一張報紙包起那些瓜子和糖塊,心滿意足出門走了。在這之後,官到晚會結束,牆上的紙條便消失得極慢,最終還剩下十來張沒人能猜出來。

  第一學期的期末考試,四門功課他囊括冠軍。全ti同學也沒有驚訝,知道這是意料之中的事。人們出奇地平靜,因爲大家早已習慣了屈服于他的智慧。相反,如果考試中誰的分數超過了他,倒是會叫人大惑不解,懷疑那人是作弊了或者什麼什麼。

  放暑假之前學校來了個通知,說暑假不回家的同學可以在學校裏勤工儉學,除雜草或者搬磚頭;五毛錢一天。

  五毛錢那時候相當于男同學一天的夥食費,不算太多但也很讓人動心。

  全班報名的結果卻只有彭衛仁一個人願意幹。學文學的終歸是死要面子,怎麼也不肯在別人的面前承認自己的貧窮。彭衛仁肯報名,說明他當時家境實在艱難,他實在是無路可走了。

  那時誰也沒有想到這就是他命運的契機。他坦然地選擇了爲工儉學,是否也因爲冥冥之中預感到幸運在前面等待著他?

  ※        ※         ※

  分配給彭衛仁的任務是到南苑清除雜草。南苑是一個僻靜的教授住宅區,背傍湖shui,中間地勢稍稍隆起,平常學生很少走到這裏。大約因爲教授們大多年老ti弱的緣故,雜草在夏日裏長得蓬蓬勃勃,肆無忌憚,且盤根錯節,異常頑固。彭衛仁出身農村,自然幹活是一把好手,除草這活幾根本算不得什麼。

  只是手裏的工具很不得勁,只一把小鐵鍁,還錢得不成樣子,怎麼使喚怎麼不中,氣得他把鐵鍁當成砍刀,呼呼地揮舞起來,胡一亂在草叢裏砍、鍘、刨,累出一身大汗。正是中午兩三點鍾的樣子,擡眼看看附近,除了寥寥幾個于活的男生,再不見什麼,人影,他索xing扒下身上的汗褂于,隨手晾在一根小樹枝上,汗淋淋的皮膚更在陽光下閃閃發亮。他惬意地拍拍song口,覺得光身子出汗也很舒服。

  悶著頭幹活也不知過了多久,偶然立起身子,就看見了山坡下默默注視他的那一雙溫柔的眼睛、他認出來那是本系漢語專業的女同學,著名《紅樓夢》學者詹天白教授的女兒,叫詹小雨。他想她家大概就住在南苑某一棟幽靜的小樓吧。他盤算什麼時候找個借口拜望一下她的父qin,以便三年之後報考詹教授的研究生。至于別的,彭衛仁暫時什麼也沒有想到。他雖然聰明過人,卻是個老實本分、很有分寸的人。

  彭衛仁無論如何沒有料到,正是他在陽光下光著脊梁奮力除草的形象;喚起了教授女兒詹小雨心中詩意的美感。纖細文靜的小雨意識到了這便是她夢寐以求的自然和力量之美,她捕捉了自己瞬間的感受並加以擴大和升華,而後毫不遲疑地付諸行動。可以說,在這場偉大的愛情戰役中,小雨是主動出擊者。

  小雨當下就跑回家裏給彭衛仁端來一缸子涼茶。當時在南苑除草的總共有五六個學生,小雨不給別人送茶而單單送給了彭衛仁,除了他們是同系同學互相認識之外,恐怕還有別的一層意思。彭衛仁從她手裏接過茶缸的時候,腦子裏掠過了這個念頭,面孔就跟著發紅發燙,很有些局促忸怩。

  “你幹嗎出這麼大力?”小雨輕聲細氣地說,“你看他們,都用小鍬鏟草,悠悠地一點兒不累。你這樣發狠幹活,倒像這些草是你的仇人。”

  彭衛仁咕咚咕咚一口氣喝下一缸子茶,暢快地吐一口氣,回答說:“從小幹活兒慣了,掙工分哪能像那樣繡花兒似的。”

  小雨說:“要不你到我家歇一會兒吧,就在那棟房子裏。”她說著順手一指。

  彭衛仁看了看那棟外表普通的小樓,搖頭拒絕了。自尊心使他絕不貿然接受這樣的邀請,因爲他清清楚楚知道他和詹小雨之間出身的差距。他想他如果有一天跨進那小樓的大門,就定是以詹教授研究生的身分堂而皇之進去。

  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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