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並沒有能把他忘記,雖然,她是竭力想這樣做的。
他們分手已經整整三年、三年時間,如果要想完完全全認識一個人,或許還遠遠不夠;可是,如果要想忘卻一個人,應該說是時間不短了。她卻沒有能夠忘卻。
在那個夏天以後,她沒有給他寫過信,從來沒有,一個字也沒有。知道他們有過這麼一段往事的人不多,因此,及時向她提供他的蹤迹的人也不多。三年裏,她只知道他早就結了婚,參加過幾部科教片的拍攝工作,到遙遠的西藏去過一次。她向來是厭惡削頭了腦袋打聽別人私事的。連他的私事也不例外。
只有一次,她一時沖動起來,差點兒要給他發個電報。那是她獨自坐在黑洞洞的電影院裏看電影,正片前面有兩個小短片,其中那個《高山牧羊》的攝影師就是他。他的名字在銀幕上一閃而過,幾乎叫人來不及看清楚。可是她看清了,明明白白地看清了。她幾乎是下意識地站了起來,不顧後排觀衆的噓聲,從人們的膝蓋間擠軋過去,一溜小跑奔到十字路口那個通宵郵局,要給他發個電報。可是電報紙拿到手裏以後,她猶豫了:說什麼好?祝賀他?他日夜夢想的是拍彩寬銀幕故事片,得“金
獎”,而不是一個兩分鍾的新聞片。說她仍然愛他?思念他?她不幹,打死她也不會幹的。那麼……她把電報紙揉成一團,扔在牆角,嘴角悲哀地耷拉下去,慢慢地走出綠
的玻璃旋轉門。
這以後,她變得更加敏感和神經質,幾乎不進電影院了,生怕銀幕上再映出那個閃亮的名字,使她再一次沖動起來,雖然這種巧合發生的可能微乎其微,因爲他柏片的機會少得可憐。
倒是她自己的作品和名字,越來越頻繁地被印在畫頁和雜志上。
她舉辦過個人畫展,參加過際比賽,電視節目裏有過專題報道。她的名字和她的作品一樣被青年人津津樂道。對這一切,她感到滿足和快意,就像她曾經駕駛了一只小船在狹窄的河道裏左沖右撞,逆流而上,終于到了一段寬闊和緩的
面一樣。私心裏,她盼望自己的名字常常在他眼前出現,使他震動,給他回憶,讓他後悔。爲了這個,她也要沒日沒夜地、拼命地畫,畫得越多越好。
是的,三年過去,她以爲自己已經忘記了他,可是實際上沒有能夠做到。從見到他妻子怡月的那一個瞬間起,她就清楚地明白,她沒有能夠做到。不然,她不會這麼無端地感到一陣燥熱,以至焦
于,汗
淋淋,像在這個炎熱的天氣裏一日氣登上了高山一樣疲倦,暈眩,手腳發抖。
這是在這個海濱城市新近落成的三十五層大飯店裏。她和一群年輕而已經嶄露頭角的畫家,被邀請來創作一些壁畫、油畫、畫和宴會廳裏豪華的屏風畫。
她住的房間是在二樓。房間剛剛裝飾完畢,她是第一個房客。
室內面積很大,足有二十四平米。中間並排放了兩只單人沙發,
罩是嫩黃
閃光的錦緞,使她想到母校湖邊盛開的迎春花。猩紅地毯,猩紅沙發,牆角一個精致的三角形梳妝臺,大幅玻璃鏡恰到好
地映出淡花貼塑牆壁和靜靜垂挂的白
尼龍窗帏。
她就那麼一動不動地站在房間裏,在地毯上,垂著肩膀,奇怪地微笑著,帶了一副孩于一樣迷惘的、不知所措的神情。
她許多年來盼望著的就是有這樣一個漂亮的房間,有一張松軟的沙發,使她在畫架前連續工作半天或者一天以後能夠舒適地躺一躺。
她曾經把她的計劃告訴他,睜大了眼睛,興奮而又熱切地描述她未來的革元住房,希望他願意永遠和她住在那裏。
好了,你什麼都會得到的。他說。他用他細長的手指輕輕從她面頰上滑過去。你都會得到的,你這個藍天鵝。
他送過她一只藍天鵝,玻璃的,透明的。放在陽光裏,從天鵝的背腹深便會閃出一小片桔黃
光暈,並且不斷旋轉變幻。在她書桌上琳琅滿目的工藝品中,她最喜歡的便是這個。
她是在樓下半月形的總服務臺旁邊看見恰月的。他曾經給她看過怡月的照片,總共兩次,一次不到十秒鍾,但是她死死地記住了怡月的面容。
“一個很平常、很平常的女人。”他這麼說。確實很平常。小,甚至有點弱不禁風的身材,皮膚白得沒有光澤,一雙微微茸拉著隨毛的眼睛,眼泡已經開始松弛,開始有細密的皺紋往下延伸。“一瓶打開了一年的香槟酒,不是嗎?”她調皮地挪揄了一句。啊,你說得形象極了!他大驚小怪地歡呼起來。再沒有比這個比喻更恰當的了!我可愛的小姑娘,你真是個天才。
現在——她酸酸地想——恰月身上連那點香槟酒的談黃澤都沒有了。她完全變成了一杯
。
怕月身上背的是一套電工用具。她馬上想起來,怡月是讀過技工學校的。他也讀過那個學校,高中畢業以後。他和怡月是同班同學。以後,怡月分到旅遊服務公司,他卻又考上了電影學院攝影系。在那裏,那個喧鬧、昂奮、具有現代生活節奏的城市裏,她和他認識並且相愛。那時候,怡月已經是他生活日子裏衆所周知的他的女朋友了。她無論如何不會想到,三年以後,她首先碰到的不是他而是他的怡月!
她們在寬敞的門廳裏擦臂而過。她回過頭去,用一雙畫家特有的眼睛犀利地掃遍了怡月全身。對方則觸電般地停了一下慢慢地轉過身來。轉到一半,突然又停住了,重新轉了回去,邁著碎步匆匆地走進電梯間,沒有一點聲息。
不會認識我的。我沒有照片在他手裏,怡月怎麼會認識我5而巨,在意識深,她總覺得,他不會跟怡月停仔細細地談論她。他們之間不是少男少女花前月下的逢場作戲,他們互相需要,互相依附、撫慰、溫存,如饑似渴地盼望一次次見面機會。
兩根生命之藤死死地、顛三倒四地糾纏在一起,再也無法分開。
除非有一根死了,枯萎了。這樣的感情,這樣的心緒,他怎麼能輕易告訴給第三個人聽?
晚上,她和這群年輕畫家們到頂樓的咖啡廳去喝冰。咖啡廳內部還在裝修,沒有對外開放。可是他們能得到特殊的優待。因爲在預定的合同中,有一幅大型壁畫便是爲這個咖啡廳而作。
溫度宜人的廳堂裏有一漆皮和金屬的味道。她在幾個加班安裝電話的工人中又發現了怡月。真是鬼使神差!她無可奈何地想道。她扭過臉,故意和坐在旁邊的殷勤的
畫專業研究生大聲說笑。這個小夥子有一副憂傷的面容和一派放蕩不羁的名士風度。曾經有一個時候,她故意地專門去跟這種類型的小夥子接近,以期望他們在某種氣質上把她壓下去。她討厭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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