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那個炎熱的夏天上一小節]點燃,胳膊卻怎麼會是涼的呢?
她望著他一張一合的嘴,臉上帶了點若有所思的微笑,其實她什麼也沒有想。
“分配志願表上,有一項是‘愛人’。我填了——恰月。你能夠理解我嗎?哦,你怎麼會笑呢?你別笑!別用那種眼光看我!你別……”
他十分沖動地撲上去,要想抱住她的頭。她輕輕從他臂彎裏鑽出來,仍然是淡淡地笑著。該死!應該是抱住他大哭一場的。她急促地喘氣,喉嚨發緊,兩眼一片模糊,幾乎馬上就要放聲哭出來了。可是笑容還賴在她臉上,像是要凝固,要永遠變成雨果筆下的“笑面人”一樣。
“真要命!”她終于掙紮著說出這幾個字。
“你說什麼?”他吃驚地問道。
她搖搖頭,忘了自己說的是什麼。可是這有什麼關系呢zhak什麼跟他有什麼關系?從此他們是陌生人了,她的一切都跟他沒有關系。
他那雙眼睛像要著火似的凝望著她,呓語一般地說:“我厭惡那個女人,沒法想象我們能在一間屋裏生活。她爲什麼不肯提出來分手呢?她不是有她所愛的人嗎?結婚以後我就要離婚的。你看著吧,我很快就要離婚。我不會忘掉你的,怎麼也不會忘掉。
她大口大口吸氣,終于使自己沒有說出什麼令人吃驚的話來。“我等你。”這三個字已經擠到邊了,可是她終于咽了回去。“不,這會把怡月毀了的。”她想。
有一段時間l她不止一次地想到死、她曾經跑到葯店裏去買安眠葯,不過人家不肯賣給她。她一家一家地跑,跑到第四家門口的時候,不知道怎麼的,她忽然覺得厭煩了,覺得這一切都這麼可笑,黏糊糊的叫人惡心。
幸好沒有死。過後,她慶幸地想。要不然,在那個炎熱的夏天,一夜之間屍便會腐爛發臭。在冰冷在白的皮膚上生出一些綠
發粘的黴斑來,她覺得這是不可想象的。無論如何,她下能容忍這種醜陋現象發生。
“你曾經寫給他一首詩——眼睛。”
“不。不是我寫的。”“對嗎?”怡月蜷在沙發上,眯縫起。
“不是我。我不會寫詩。那是一個英詩人霍思曼的。”
她記得那首詩中有這麼兩句:
我們將不再到林中去了,那些月桂樹都已經伐掉。
_她激動地讀著這首詩,熱淚盈眶。後來她把它抄下來,寄給了他。信中沒有附任何字,一個字也沒有。她生怕把心裏的話寫出來之後,她就一貧如洗,什麼也沒有了。
再後來呢?他回寄給她一首詩,是他自己寫的。他以前說g過喜歡寫詩,詩寫得不長,兩頁紙不到,而且不知怎麼,顯“具有點斷斷續續。可是字裏行間情意切切,痛悔、哀傷、怅惘,‘青藤一般纏繞糾結。讀完以後,她渾身哆嗦得不能抑止,淚嘩嘩地流下來,把詩末的簽名打得一片模糊。
“他也給你寄過一首詩,我知道。——她吃驚地吸了一口氣。
“他什麼也不瞞我,關于你的一切。他樂于告訴我這些。他、笑,笑完了就間我;怎麼樣?她比你怎麼樣?——一片桔紅的火苗從她心底慢慢地升起,慢慢地燃燒,烤得她五髒六腑都在吱吱冒煙。
“你恐怕不知道吧?那首詩,是他跟幾個朋友喝過了酒之後湊出來的。他們說,他們是一幫子感情充沛得無發泄的人,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都能沖動起來;創造奇迹。你一定不知道。你歹還以爲他仍然愛你。”;她憋足了吃
的勁,不讓自己當場哭出來。
“爲什麼你要告訴我這些呢?你在編造!你自己失去了他,就編出這些話來,你要我也恨他。可是我不相信你!”
怡月淡淡地笑了一下。
“相信不相信,都沒什麼關系了。他反正就要結婚的,跟那個二十歲的小丫頭。我們都是女人,明白嗎?我不過是……有點兒可憐你、”她們沈默了半天。她用耳語一般的聲音說:“還有嗎?”
“你還想聽嗎?”怡月同情地望了望她,“有的。在這一年裏,我總在想:什麼時候能夠碰見她,我要把一切全告訴她。她也是個可笑的、癡心的女人,這個女畫家。你不會介意吧?”她等她搖了搖頭,才說,“她和他的那幫朋友,全那麼趣味相投!業余她靜靜地站在地毯上,垂著頭。她奇怪自己剛才怎麼沒有癱下來,怎麼居然就挺住了。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可是她奇迹般地做到了。
“那麼,”她慢慢地問,“你們……怎麼離開的呢?你恨他?
討厭他?”
“不。我竭力要想恨他。可是不行,總不行。他這個人就是有這點本事,他能夠迷住女人。你明知他虛僞,明知他自私、冷酷、玩世不恭、朝三暮四,可是你就是沒法兒恨他。你懂嗎?你有沒有這種驗?”
啊,我……不知道。也許……”她像孩子般地紅了臉,結結巴巴地說。
“他一定跟你說過吧?”
“什麼呢?”
“離婚。一結了婚就跟我離婚。”
她沒法否認。
“一定是說過的。他從來就不打算隱瞞他那些卑劣的念頭,他認爲不需要隱瞞。他告訴很多人,結了婚以後要跟我離婚。我不相信。我總是不相信一個人能夠對他的妻子這麼不負責任。可是他真的這麼幹了。結婚兩年,他從來從來沒有碰過我—‘·一你懂嗎?他就是這麼冷淡我,折磨我的感情。他做得出來,他想做什麼就能做出來。他總是出差,拍外景,一去就是幾個月,連信也不寫。你想象不到我在家裏會是怎樣的心情。就因爲這十,我得了心髒病,一發起來,心跳得像要爆裂。我輸了。到底是輸了!”
她恍恍惚惚,不知道是怎麼從會客室裏走出來,又走向自己房間去的。好像怡月扶了她一段。記不清了。
鎖上門,她沒有往沙發上坐,卻坐在那張有嫩黃錦緞
罩的沙發
上。這使她覺得好像置身在母校湖邊那一片燦爛的迎春花叢中,心情特別甯馨,特別輕松,也特別明淨。哦,多少時候沒有在那湖邊坐過了?那一片碧藍碧藍的
……
藍天鵝。她想起了放在書桌上的她最最珍愛的那只藍天鵝。
海藍的玻璃製品,透明晶亮。放在陽光裏,從天鵝的背腹深
便會閃出一小片桔黃
光暈,並且不斷旋轉變幻,變幻旋轉她寓所的窗下是一小灣淺淺的
。等她完成工作回去,她要打開窗戶,把這只藍天鵝輕輕地扔下去,扔下
灣,讓它沈入
底。永遠地,永遠地,就像她在心中玩味了整整三年的那點愛情一樣。
《那個炎熱的夏天》全文在線閱讀完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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