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茶館》前後上一小節]赴這個命題,圍繞這個意圖,完成這個任務……第一幕就不會是這個樣子,作家爛熟的血肉有的上不去了,努力啃起心中無數的骨頭來了。
這是推測。是不是完全架空的呢?不妨看看諸大手筆的無米之炊。想想文藝自有規律。
有許多好條件,第一是好,第二是好,第三還是好。但,文藝那叫做規律的東西仿佛軟硬不吃。
這個題目說到這裏也先放下。
還有些事情也許是誤會,也許是附會還是什麼會,“……他是那十七年間唯一被當局表彰過的‘人民藝術家’……一九四九年以後有過多少整人、侮辱人的各種‘運動’呀,‘文革’以前的任何一次政治風雨都沒有直接落到他頭上……”
類似這樣的說法不時聽見,可是不合事實。
開之初,文藝方面還沒有全盤的設想吧,老舍率先寫出了《龍須溝》,是頌歌唱響了的第一首。北京市在一個表彰會上,給了個“人民藝術家”。後來全
不照著蘇聯那樣對待知識分子,給人民藝術家功勳藝術家這些稱號,高工資高稿酬這些待遇。若從全
範圍來說,豈能老舍一人獨得。他們那一代作家,有一個固定的排名順序。老舍曾以玩笑口吻說:“到了我這兒,就點點點了。”是說順序提名到老舍,隨後是省略號“……”。那時候的次序嚴格得很,因爲是政治。
那年代文藝界流行一句自嘲的話,我們什麼也不是,都是十二個月工資獲得者。
“……‘文革’以前的任何一次的政治風雨都沒有直接落到他頭上……”爲什麼把話說得斬釘截鐵?不了解情況吧也得想想可能。實際上這位頭上,幾曾清淨。“小小不言”的就不言,大件的好比五九年上頭出了錯,叫下邊吃的葯叫做“反右傾”,輪到文藝界又叫做“拔白旗”,那是動手術的意思了。北京市傳達下來有兩大白旗,一是老舍一是焦菊隱。成立了批判組,批判老舍的設在市文聯。文章照例是連日趕寫出來,劃了版面,准備見報。下邊始終不知道是什麼緣故,見報的事拖下來了。但口頭的“風雨”,已經“落到他頭上”。
《茶館》第一次上演,趕上“大躍進”。報上幾乎沒有捧場的文章,口頭議論大致是“缺少正面形象”、“調子灰”、“懷舊、傷感”……當時忽然各
是“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産”“三山五嶽開道,我來了!”“一天等于二十年”“吃飯不要錢”……劇院裏演著王掌櫃的牢騒,秦五爺的失敗,常四爺的倒黴,演得自己也犯嘀咕,整是不搭調,自動悄悄收斂了。
接著全餓肚子,後來爲了恢複元氣,有過“小陽春”,《茶館》又探頭探腦的演出了。這第二次上演,有一些叫好的反響。但大家還很謹慎,口頭說說可以,見諸白紙黑字的很少。
“小陽春”原是小氣候,不多久,又抓階級鬥爭了。劇院又自動把《茶館》收起來。上一次收時,嘀咕的是調子灰,正不壓邪,年代不確……這一次的風聲,已經有爲資産階級樹碑立傳了。不但秦五爺,連王利發王掌櫃的也是資本家了。“文化大革命”的“先聲”已經“奪人”了。
有的研究家研究到這個戲的排練與演出中間,導演與表演藝術家群策群力作出貢獻。比如語言——話劇的話上,更加北京化,口語化,生動化。這方面的研究有了些文章。另一方面,演著演著自己都嘀咕起來,藝術家們想方設法小修小補,希望避免沈船的大難。這些個還沒有看見文字記述。比如早就覺出來結尾暗,是挨揪的辮子。就貼膏葯;撒完了紙錢,王掌櫃自尋了結去了,讓“硬漢子”常四爺往外跑,到了街上,遇見學生“反內戰”“反饑餓”遊行,受了感動,返回“茶館”,貼起革命的標語來。……演了演,不搭調,救不了什麼,又放棄了。
隨著“文化大革命”到來,這個戲當然是毒草。爲資本家樹碑立傳也不夠了,是爲封資修唱挽歌,向新社會反攻倒算。既是挽歌,結尾中撒紙錢又唱又跳的一場,就成了“要害”,蠍子尾巴,黃蜂尾上針。主演王掌櫃的于是之心中不安,“交待”問題道:《茶館》原來沒有這場戲,有回老舍向演員們征求意見,是于是之他提出來結尾禿了點兒,演到這裏沒事兒不好演了。老舍這才想出了撒紙錢來的,不能全賴在人家身上
不久,老舍走進太平湖中。傳說打撈的人說,在湖底立著。
《茶館》也沒有了“票房價值”,也立在太平湖中了。全民族做了十年惡夢,夢醒,走進開放改革的新時期。北京人民藝術劇院不會忘記老舍的戲,不過也先演演《女店員》什麼的,探探路子,而後重整旗鼓,原班演員演出《茶館》,得到觀衆的呼應。可惜劇作家和總導演都死于非命了。
也還有人不知是左視還是右視,總之不能正視舞臺。隨著開放就會有外的文化交流,歐洲
家選擇劇目竟挑上了《茶館》。向來出
演出以雜技魔術居多,從來沒有過話劇,尤其是《茶館》這樣的戲。後來得到高層領導的批准,辦理出
手續的官員辦是給辦了,還說了句“長官意志”,表示他的無奈。
在歐洲的演出無疑是成功的,評價得到高品位。在內又屢演不衰,産生了屢演屢看的觀衆。人藝的代表作,人藝的風格,這高
那高
的說法也逐漸成爲公論了。
這是八十年代。這是個五十年代的戲。
五十年代是哪幾位藝術家,跟老舍說,他的草稿中有一場戲很好,示意照這一場寫一個戲。現在說不清這幾位是誰?談話時都有誰誰在場?老舍怎樣思考又怎樣回答?幾十年過去了,作家和導演作古了。
可是,當年就傳出來一句話,這句話不胫而走,到了有心人耳朵裏,牢記不忘。確實有過這麼句話,老舍聽了意見,說:
“那就配合不上了。”
老舍老在配合,配合婚姻法,配合選舉代表,他是要宣傳從“莫談事”到“參政議政”的。若照藝術家們說的寫下去,配合什麼呢?
現在看來,他那不少“配合上”的戲,都不能上演了,上演也沒有觀衆了。偏偏這個“配合不上”的,還在舞臺上放光采。這句“配合不上”的話當年爲什麼流傳開來,爲什麼入耳還入腦,恐怕不單單是有些人敏感一些,對配合“具的直接的臨時的”政治任務,覺著有礙文藝的創造。那樣的配合,其實是圖解,圖解會産生公式化概念化。說到圖解,卻又不簡單。到了新時期;我們不去圖解政策了,爲什麼還會去圖解別的思
、新來的觀念,那也是一種配合。當前市場經濟的
起來了,文藝上努力配合的表現還少嗎?“那就配合不上了。”這句話提出來的問題,是這篇文章前後提到的這個那個之中,最有琢磨頭的事。稍稍深入幾步,就會碰著形象與觀念,感
與理
,老舍自己當青年教授時候斥責過、當老年作家時候奉行過的文以載道,這些麻煩的原理能躲閃也好,只怕有躲閃不開的時候。
八十年代也匆匆過去了。九十年代之初,北京人民藝術劇院五十年代上演《茶館》的一代一臺演員,在幾十年磨煉中,都得到應得的表演藝術家的盛名。但也正如一句戲詞上唱的:“少年子弟江湖老,紅粉佳人白了頭。”他們大都退了休,有的已經不上舞臺不上鏡頭多年。但是《茶館》呢,他們抖擻精神,爲《茶館》來了個告別演出。多棒!
有沒有新的一代一臺《茶館》演員?還沒有亮相。當我們由本世紀走進新世紀的時候,《茶館》會不會還是保留節目?會不會還照著老世紀的規範演出?老規範會不會還受新世紀歡迎?《茶館》當年,只有北京人藝獨家上演,會不會永遠只有這一代的一臺了?目前,我們只好“念天地之悠悠”吧!
--我們吃下午茶去!
……《《茶館》前後》全文在線閱讀完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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