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書庫>文學名著>林斤瀾>紫藤小院第3小節

紫藤小院

第3小節
林斤瀾作品

  [續紫藤小院上一小節]根那裏都不敢去。羅密歐沒有受過火和血的教育,有時候大模大樣走到北屋那邊去,就要遭到腳踢,有回聽見罵道:“四舊。”

  這可嚇住了羅步柯,踢踢倒還不要緊,這可是提高到原則上去了。晚上回來,再也不敢托著貓食,悄悄藏在袖筒,偷偷放到盆裏,輕輕呼喚著密歐密歐。早上出門,拿根腰帶,手指頭顫顫的把羅密歐拴在牆角落裏。

  有一天,一臉煙容的紅箍箍叫道:

  “老頭,給你破破四舊。”

  幾個半大小子走進南屋,把羅密歐抓到院子裏,七手八腳,在咪噢咪噢叫著的貓在尾巴上,拴上一串火紅的鞭炮。羅步柯腦子轉不過彎來,還使勁笑著,圍著衆人轉,一邊吩咐羅密歐:

  “老實點兒,跟你鬧著玩兒呢。”

  人們一擁走出門口。後來才知道是到ti育場去了,去沖對立面召開的大會去了。

  羅密歐沒有回來。

  羅步柯老了十年,不但低頭進低頭出,連腰也駝下來了。他打掃樓道,也不知道是他支使苕帚,還是苕帚支著他。人家也懶肯訓斥他,爲的一擡起臉來,總是老眼shi漉漉的,新添了迎風流淚的毛病了。每天早晨六點正,總有“咪噢咪噢”的叫喚,讓半睡半醒中的羅步柯,仿佛心song崩裂,從被窩裏蹦起來。每天晚上十點正,也總有“咪噢咪噢”在耳邊繞遠抄近,讓他心裏眼裏酸酸的去鑽被窩。

  有天傍晚回家,低頭駝腰往南屋裏走,忽然,腦袋頂上一聲“咪噢”,差點叫他一跟鬥摔在地上。他沒有回頭看看,不相信真有這樣的叫喚,只顧去推南屋的破木板門。可是一疊連聲:

  “咪噢,咪噢,咪噢……”

  羅步柯斜過眼睛,從眼角裏張見紫藤架子上,藤條糾結的地方,有一撮灰裏帶黃的毛毛,夠了,這是羅密歐。用不著看見全身,也用不著看見帶有特征的嘴臉,只要身ti上任何部分,哪怕是一撮毛,就能夠斷定,仿佛這中間,有一種神秘的電流傳遞著信息。

  羅步柯在單位裏,原來也只是當做兩只腳的書櫃用的,這個人的好chu和壞chu都有一條:不滑。可是這時候天知道,他顯出一臉的狡猾來,他探著腳尖,走出無聲的狐狸似的步子,走過紫藤,窺探北屋,窗無動靜,門有挂鎖。他又探步去把院門推上,加闩。這才回身,快走,張手,高叫:

  “密歐,羅密歐,密歐,羅密歐……”

  那一撮灰毛轉動轉動,從糾結的藤條裏現出身子來了,看看下邊,卻不下來。

  “是我,羅密歐,是我,羅密歐,你回家啦。”

  那貓卻只在藤條上盤旋,忽然下來幾步,又忽然弓背,紮毛,龇牙,凶惡地緊張地叫兩聲咪噢。一下子又全身沒了勁,虛弱地盤旋起來。灰黃的毛皮稀髒,松弛,這邊耷拉一塊,那邊仿佛要掉下渣兒來。它的尾巴,原本那平展展的尾巴,現在燎光了毛,瘦孤丁的,露著骨節,挂著烏紫的血塊……叫人一看,別說眼睛,連五髒都抽搐的尾巴啊。

  羅步柯醒悟過來。沖出院門,三腳當做兩步走到胡同口,哆哆嗦嗦掏出錢來,買了一包碎肉,沒有忘記藏在袖筒裏,回來打開紙包,攤在紫藤架下:

  “密歐,下來,密歐,你餓了,羅密歐,這是你愛吃的肉,你不認得我了?”

  那貓沿著藤條,走到北屋房檐那裏,聞著張著,回過頭來,又走到牆頭,張著聞著……

  “它在認家呀。”

  那貓認出家來了,聞到肉味了,認出下邊的老主人了,咪噢一聲,沖了下來,誰知離地一人高時,兩只前tui使勁刹住,兩個爪子仿佛摳進了藤皮,凶惡地拱背,紮毛,狂暴地龇牙叫著,扭身回到上邊,它又認不得了。

  羅步柯仿佛當頭澆下一桶涼shui,倒退著退回南屋,推上木板門,在板縫裏張望。這時,羅步柯才回過味兒來,讓他手腳冰涼的,是羅密歐的眼神。比較起來,那皮毛、那尾巴、那凶相、那狂叫都不算什麼了。那眼珠子還是綠的,可是往裏摻和了什麼東西,這東西跟鐵shui似的沈重,又不透明,可又不凝固,沈重地微微地在眼珠裏邊動蕩。不能簡單地說是木了,石頭了,鐵了,鹹魚一樣了。要是說得簡單,只好說是瘋了!

  不多會兒,那貓箭一樣跑下來,直奔碎肉,叼上一嘴,又箭一般上了紫藤。不多會兒,又箭一般下來,又叼,又上去……

  幸好,這幾天紅箍箍們忙得不落家。羅步柯早晚用碎肉、魚腥、米飯、包子,努力了一個星期,才把貓哄進南小屋,給它梳理皮毛,洗淨尾巴。讓它睡在原先那土筐裏,肚皮連帶著song脯一起一落,全身打出呼噜。可惜《閱微草堂》已經火化,晚報早已停刊,羅步柯晚上不能看看什麼,可是夠了,聽著這呼噜,縮著tui歪在兩頭頂牆的鋪板上,一天的疲勞,一世的委屈也可以消散了,羅步柯心想:夠了,過得去了。

  羅步柯又年輕回來十年,打掃樓道,選刷廁所,什麼髒不髒的,伸手去摳,貼近了去擦。遇見鬧革命的過來過去,他總是給人一個笑臉,不管人家理還是不理,總是嗓子眼裏咕噜咕噜的,跟人招呼說話。沒有人讓他把話說出來,有的走過去了,嘀咕道:

  “這老家夥,誰撓著他的癢癢筋了似的。”

  回到院子裏,也總是拿笑臉迎著北屋的紅箍箍們,笑眯眯地掃地、松土、灑shui。那一臉煙容的女人有天也笑起來說道:

  “老頭,吃了什麼葯啦,等忙過這兩天,瞧我治治你那癢癢筋兒。”

  羅步柯嗓子裏咕噜咕噜地說出話來:

  “密歐,羅密歐……”

  “喲,那破貓呀,給好生養著,給養壯實了,這是下給你的任務。”

  得令!羅步柯容光煥發。原來他獨自的笑眯眯,特別是他迎著人們的所有的笑臉,都是爲了這只貓,爲了貓的回來,貓的合法護理,貓的可以扣在土筐下面,伴著他縮在鋪板上的生存權利。

  一天傍晚,他竟明托著一包貓食回家,忽見一輛中型吉普,擋在小院門口,有人把喇叭按得怪響,那聲音透著不祥。羅步柯腳下一個踉跄,要跌未倒中間,看見有人揪著羅密歐的脖子上了車,車上七八個人,都戴著柳條帽子,拿著長長短短的棍棒,都是嚷啞了的半大公ji嗓子。吉普車吼叫起來,掉頭甩屁gu往外走,胡同路窄,羅步柯還傻著不知道躲閃,給刮了一下,跌出去正好是“煙囪那兒”,後身撞在一檔一檔的鐵棍兒上,不知道皮傷肉痛,只知道吉普車是開去參戰,火攻一個堡壘,羅密歐要綁上棉花,撒上汽油……

  仔細研究起來,《封神榜》上有過火牛陣。若說火攻,那是兵書上都寫得有的。諸葛亮還火燒過藤甲兵。

  吉普車開出了胡同,剩下孩子們學習分做兩派,明打語錄仗,暗使腳絆子。一個孩子無chu藏身,爬上幾檔鐵梯,一個老人家過來吆喝:

  “學生,成了野猴了。這是風火梯,這也能上去?瞅著都跟暈,你瞅,你——”

  老人家張嘴出不來聲,孩子們一起啊了起來,高高的煙囪頂上,黑黑的有一個人!過往行人站住了腳,街坊四鄰圍了上來。不消說,認出來這就是紫藤小院的羅步柯。

  淡淡的夕陽,刷在煙囪頂上,反倒好象shui一般涼。羅步柯腳蹬鐵棍,屁gu坐在最上邊的鐵棍上,那裏坐不住一個人,只擱著屁gu尖兒。頂上邊有兩行扶手,他使兩胳臂彎勾著扶手,兩只手自自在在耷拉著……

  下邊的人叫他,嚇他,罵他,勸他下來,他好象聽見又聽不見,好象認得人又認不得。有人叫孩子到那又大又雜的單位裏報信,也來了幾個人,連語錄也念了幾遍,還是不能夠“立竿見影”。

  有眼力好的,看出來他的眼神不對頭,說那本來發黃的眼珠子,現在墨一般黑,好象往裏摻和了什麼東西,這東西跟鐵shui似的沈重,又不透明,可又不凝固。沈重地微微地在眼珠裏邊動蕩。不能簡單說是木了,石頭了,鐵了,鹹魚一樣了。要是說得簡單,只好說是瘋了。

  有人想起救火的情景,小聲說道在下邊拉開帆布,他早晚會跳下來或是掉下來的。誰來吃這辛苦,有人建議調些黑幫來。有人小聲說,倒不如叫個黑幫立功贖罪,上去拽他下來。說完就仰臉張著上邊,要是說錯了,也好等于沒說。大家心裏還都可憐這個殘渣余孽,也不願意胡同裏鬧摔死鬼。話是說了些,只是沒有人動身動手。等待著站出來一個頭兒腦兒,罵罵咧咧都可以,只要下命令說,爬煙囪貨真價實叫做反動透頂,可是不能夠便宜了他,白讓他摔死。大家才好動彈。

  這個情況也可以研究,只怕也是有淵源的,不過那學問就深些了。

……

《紫藤小院》全文在線閱讀完畢..
浏覽林斤瀾其他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