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浩劫的後半截,我們這裏流傳一個故事。那年頭稀奇,劇場裏只演八個樣板戲,小道消息卻不翼而飛。會場上只說車轱辘般樣板話,“口頭文學”又不胫而走。
一個初秋的傍晚,下放的自行車一般,天又黑得早了,大家騎得特別急。一個女幹部見馬路上擁擠,一擰車把,鑽胡同,抄近道。忽聽胯下格拉拉響,低頭看看,沒有刮上什麼呀,使勁蹬蹬,響得黑白鐵鋪似的。只好下車檢查,卻發現胡同兩邊的平房,不知什麼時候拆掉了,又沒有平整出來,半截牆頭,破敗門框,瓦礫堆,砂土坑。就是埋伏一桌兩肋
刀的哥們,也富富有余。可怕的夜
又照腦袋蓋下來了。這位女幹部正當“似
流年”,那流
是不好論歲數的。她倒不心慌,只是趕緊看看鏈條,好好挂著,捏捏閘,也靈……這時,偷眼看見半截牆邊,也有兩個車轱辘,還有一雙翻皮高腰好大好沈鐵甲車似的鞋,順著這鞋往上看,是條勞動布工褲,怕有一丈二……女幹部一機靈,索
擡起頭來,只見半截牆邊站著個半截塔似的青年,工人打扮,黑皮膚,瘦骨暴筋,兩眼烏眼
似的盯著自己,不露一絲笑容。
女幹部暗暗叫一聲好,要是軋馬路,是個好保镖的,要是劃船、趕車、草地上打滾,是個“炊撥兒”。又暗暗叫一聲苦,此時此地,卻和撞著了黑旋風一般。這女幹部是個見過世面的,臨危不亂。一手按住車座,一手把住車把,不回身,光回頭,也望定“黑旋風”,一、二、三、四、五,數到五字,嫣然一笑。什麼叫嫣然?笑得巧也。怎麼個巧法?好比一個花骨朵,到了點子上,一瓣一瓣地開開來。
果然開得好,黑小子點了點頭,走過來一只手抓住車把轉了半圈,跟玩兒一樣。立即蹲下來,豎起大拇哥把指甲蓋當作改錐,擰緊擋泥板上的螺絲。又兩只手抓住擋泥板,可可地使勁往外扳,兩只瘦骨烏黑的手顫顫地鼓著青筋。女幹部看著倒冒了汗,抽出條白地血點子的手絹擦臉。黑小子站起來,把車玩具一樣塞給女幹部,說:
“行了。”
“謝謝。”
“不謝。”
“得謝。”
“得謝給點兒什麼作個紀念吧。”
女幹部倏地縮回左手,那手腕上戴著個金殼坤表呀。
“不要表。”
“哦哦——”女幹部往兜裏掏錢包,一邊尋思有沒有單塊的零票……
黑小子指著她捏在手心裏的白地血點子手絹說:
“只要這條手絹兒。”
女幹部定定神,擡頭望著這黑高黑高的小夥子,使出帶笑不笑,愛理不理的神,輕輕問道:
“你是哪個廠的?”
黑小子回答了什麼什麼廠,還報了名叫某某某。
女幹部把廠名、人名暗暗重複一遍,倏的一擡手,扔出手絹,同時扔出一個字:
“給。”
立刻偏上車,卻又慢慢蹬著,過了這一片廢墟,見彎就拐,一拐就使勁快蹬,上了大道,
進車隊,心裏狠狠叫道:
“流氓,壞蛋,阿飛!”給完三頂帽子,不覺又好笑,咬著嘴罵了聲:“賊——”
女幹部晚上躺在上,還撂不開這件事,覺出來這個黑小子面熟,這個名字也不耳生。她是個人事幹部,成天和人和人名字打交道,哪能都記得清。可是那條手絹兒,手絹兒,叫女幹部牙癢癢的梗在心頭,半夜裏做了個夢,夢見在公園草地上,有人抱著她打滾,張嘴喊叫卻喊不出聲音來,原來嘴裏塞著手絹兒,滾得一身汗,只好軟癱著,倒認出來身上那個人就是黑小子……
第二天,女幹部打電話給那個什麼什麼廠的人事科,問有沒有某某某這麼個人。
“有。”
“哪個車間的?”
“死了。”
“什麼什麼……什麼時候死的?”
“三天了。”
女幹部拿著話筒,好象拿著鈴铛一樣搖起來。對方卻往下說明:
“屍首還在火葬場擱著,等家屬到齊了才燒……”
一整天,女幹部都像有條蟲在她身上亂爬。到了半下午,這條蟲在她心尖上咬了一口,女幹部把抽屜一鎖,騎上車直奔火葬場。
火葬場的停屍間在地下室。就是相信死後上天堂的設計師,也不會把停屍間安排在樓頂上。女幹部經過一天的思索,心不跳,不變,公事公辦地走下臺階,走向地獄——停屍間。石炭酸氣味堵鼻子,不管;冷森森,
沈沈,不理;管兒燈青藍青藍,並排十多具屍首藍青藍青,女幹部使出最冷淡的神
,一眼掃過去;卻見中間一具,臉上,蓋著手絹兒,白地血點子,她的,她的手絹兒……
女幹部一鼓作氣,真奔手絹兒,使手指頭尖一掀,卻是一個老頭子!花白的頭發,青白的臉,嘴
上縮,露著半截牙。右鬓角上一條黑了幹了的蜈蚣似的傷疤,嵌進皮裏……
女幹部往後退,心裏的一條蟲,一下子變成了一百條,百頭鑽動。但她的兩條還聽指揮,直挺挺地踏上臺階。忽然看見臺階頂上,陽光明亮,一雙鐵甲車一樣的皮鞋,一條丈二長的勞動布工褲。站著那個瘦骨暴筋的黑小子。不等女幹部叫出聲來,那黑小子擡起右手,在鼻子前面,大拇哥跟中拇哥一捏,打了個榧子,聲如爆竹。女幹部腦袋裏嗡地一聲,兩條
一軟,跪在臺階上邊。
故事到這裏就完了。興許有人要問:“這是什麼時候的故事兒呀?”其實開頭頭一句就交代清楚了!“十年浩劫的後半截。”切忌東想西想。
“口頭文學”有兩個便宜:一個是什麼主題思想、典型格、作用效果……這一嘟噜勞什子,一概不管不顧;再一個便宜是誰都可以摻合進來,或糖裏拌蜜,或節外生枝,或畫蛇添足,沒有個足夠的時候,還一概不負“口”責。茲舉例如下:
這個女幹部在浩劫開始時,還是拿著公文夾子,在長字號辦公室走進走出的(足留)幹部。時機一到,如魚得
,先當保皇派造了反,後當造反派保了皇,因此別人牛棚、幹校、遣返、掃地出門、
隊落戶等等,她卻被提拔到幹部局坐藤椅子了。
她的身材靈活,面貌俊俏,眼睛亮亮,不知大小,下巴尖尖,若有若無。
有一種珍貴的小的動物,叫做貂,在大自然裏,行動閃電一樣。關到籠子裏養著,對面瞪著看,也總看不清楚它的長相似的。等到剝了皮,才能欣賞它的皮毛光、滑、輕、柔,能賣大價錢。活著可不能逗,才在鐵絲籠眼那裏露露手指頭尖,一閃,撲過來了,咬上了。那一口牙齒雪白,個個尖錐似的,就是硬殼蟹、渾身帶刺的魚,一咬上都酥了。
幹部局的“等”待室裏,男女老少一個挨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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