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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雷

林斤瀾作品

  春雷響了。地化凍了。小麥醒過來了。

  早晨,村子裏的大人小孩,都端著飯碗到當街吃早飯。年輕人xing急,竟端到合作社的院子裏來。就是老年人,也圍在十字路口,找個向陽的角落蹲了下來。人們嘴裏嚼著糧食,眼睛可象被無數看不見的線牽著,全被牽到合作社的門洞裏面去了。那裏現放著一個驚天動地的家夥,等拖拉機手們吃飽早飯,就要開動這個鋼筋鐵骨的大牛,上咱們的地裏春耕了。誰也生怕就在吃飯的工夫,錯過了千古以來的第一犁。

  合作社的大田隊隊長田十方,自己給自己派下任務,圍著拖拉機放哨,可是好說歹說,還是擋不住七手八腳擁上來的孩子們。他的臉板的鐵硬,他的眼神裏透出火燒般的著急。好象這鋼鐵做的家夥,跟ji蛋殼似的捏得碎彈得破。他總不上北屋裏去,不象別的隊長們,有話沒話都到拖拉機手跟前打個招呼。

  拖拉機手裏邊,有一位尖下巴颏、烏亮眼睛、神se嚴肅的姑娘。她是本村人,因爲長得秀氣,一向惹人注意。前兩年她在村裏做團的工作,自覺著秀氣很是損害威信,就學會了一種嚴肅的態度。越是肩膀上的任務重大,越是來到群衆場合,越發不能扭扭捏捏象小姑娘似的,更不用說平白無故笑個不住了。哪怕裝了一肚子的笑料,也沒法子,必須克服著點兒。

  姑娘名叫田燕,就是大田隊隊長田十方的閨女。自從去年春天上拖拉機站學習以後,整一年沒有回家來過。今天父女倆見了面,可是還沒說過一句話。社長早已暗暗留心到這種情況。去年父女倆鬧翻了,田燕才走的。可是今天是個大喜的日子,不好念叨口she是非的。

  一通鼓響,緊跟著篩鑼,八個精壯的小夥子,高舉八面彩旗。拖拉機手們讓田燕頭一個開車。這時田十方已經閃過一邊,背轉身子裝煙鍋。冷不下的背後平地一聲雷,田十方打個哆嗦,回過頭來,看見閨女推一把扭一轉的,當真把機器開動了。鑼鼓領頭,彩旗開道,拖拉機出了門洞,來到十字路口。人們嚷成一片,哪裏還聽得出來,這是鼓,那是鑼,哪是機器吼?田十方被人們擠到頂後邊去了。他想起十字路口拐彎的地方,路面太窄,社裏的騾馬大車,都常在那裏出事故,這麼大個的機器……他往前擠,擠不動,踮起腳尖,打人頭縫裏瞅過去,看見閨女輕輕巧巧地扳扳圓盤子,那就拐過彎來了。閨女穿一身厚敦敦的藍se工作服,戴雙白手套,脖子上纏著紫紅的圍巾,映得失溜溜的下巴颏绯紅。她兩手緊緊抓住圓盤子,暗自咬著嘴chun,眼皮兒擡都不擡一下。仿佛在她四周跑著、擠著、嚷著的人們,全沒放在她的心上。

  田十方的眼眶裏酸溜溜的,就放慢了腳步。等到拖拉機開出村口,拐到地上去了,聲音小了,他擡頭一看,街面上大小沖洗了般的幹淨。只有三幾個老頭子老婆婆,歪歪斜斜往前攆。田十方刷地邁開大步,出村,上地。卻見唿啦啦飄蕩的彩旗底下,機子站著沒動,鑼鼓住了,人們不出聲。原來社長站在車頭演說呢。

  “……老鄉們,咱們盼星星盼月亮,日盼夜盼的東西,今天盼來了。今天咱們得跟老日子打個招呼,您請吧,再也見不著您了。老鄉們,全新的生活,幸福的生活,今天,此刻,腳下,開始了!”

  社長跳下機子,人們一聲喊。鑼鼓齊鳴,彩旗揮舞。可是田十方沒有看見機子動,只見這一群人,千手千腳,一齊往前轟了。人們哪裏跟得上機器,馬上全被落下了。只有幾個小夥子,掉在機子後頭,沒命地賽跑。拖拉機開了第一犁,劃了第一條溝。人們擁在溝邊,有的跳到溝裏,矮了一截。有的伸手去量深淺。有的捧起翻上來的泥土,用兩手搓,用指頭捏,湊到鼻子上聞。

  “往淺裏說,也有兩手尺!”

  “整個翻了個身!”

  “多暄騰!”

  “多熟!”

  “多透!”

  “多幹淨!”

  “多痛快!”

  田十方也抓起一把土,叫這看,叫那看。說道:“土chao著呢!這地,踩得出shui來。這地,倆牲口也拉不動犁杖。怕得使三個,還得棒棒的。可你看,你看……”

  看呀,眨眼功夫,那機子已經耕到天邊去了。頭上藍藍的天,腳下黑黑的土。這莊稼地無邊無沿。啊!無邊無沿的高天大地之間,走著一個無敵的英雄。它越走越遠,好象看不見了。可又拐了個彎,倒回來了,瞧那勁兒,搖搖擺擺,顫顫巍巍,噴著白煙,雷般吼著。什麼土疙瘩,什麼雜草植頭,一概碾得粉碎,潑shui一般兩邊滿撒。

  “瞧,那勁頭,那勁頭,嗐,那勁頭啊……”

  忽然,仿佛馬失前蹄,機子往左一偏,身ti歪了,前輪陷下去了。人們的心往下一沈:

  “地裏有shui!”

  田十方往機子那裏沖去,一邊叫道:

  “底下是shui,土皮子太淺,壞了!費事了!”

  剛沖到機子跟前,那拖拉機一聲大吼,一抖擻,一使勁,輪子起來了,身ti放平了,跟沒事兒一樣。群衆齊聲歡叫。田十方向女拖拉機手呵呵一樂,那田燕也對著大田隊隊長抿嘴一笑。父女倆算是打上招呼了。

  拖拉機從田十方身邊走過。他跟著走了幾步,急忙轉身,橫穿過田地,往村裏走去、心裏盤算著:“賣肉的車子來過了沒有?今天有誰上集去?晚上叫閨女家來吃頓餃子。我不去請她,讓她兄弟找她去。”回頭滿地裏找尋小兒子,兒子沒有找著,倒看見拖拉機到了地頭,站住不動了。閨女跳下機子,和幾個拖拉機手一起在機子後邊忙著。又出什麼事故了?田十方走近去一看,原來犁铧上邊,挂滿了草根,糊滿了泥。幾雙手在忙忙地扯著,扳著,刮著。田燕帶著埋怨的神氣,跟圍上來的人們解釋著:

  “怨不得機器,你們整理地塊的工作馬虎了些。這都是老地埂上幾十年幾百年的老草根,士又chao,那還不挂上了,堵住了。”

  “機器不要緊吧?”

  田燕一邊上機子,一邊說:

  “壞不了機器。可是這麼多老鄉看著,走走站站的,影響不好。”

  田燕說完,皺了皺眉頭。那意思是:別怪我一來就批評,誰讓你們幹活馬虎呢。把幾個小夥子逗笑了。可是田十方已經走開,沒有看見。他一“屁gu蹲”在地頭坐下,忘記了找兒子,也不記得買肉。他覺得閨女烏亮的眼睛,透著煩躁,尖溜溜的下巴颏也顯得鐵硬,鐵青。心想這閨女的老脾氣發作了,又該老輩子挨教訓了。這塊地原是歸他那個隊整理的呀!

  趁這工夫,咱把父女倆的糾紛交代一下,不過說來話長……

  田十方是農村裏說話有份量的正派農民。身材端正,眉目也配搭得整齊。更加難得是爲人精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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