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假小子上一小節]芽率。眼見芽發得不錯,嫩幼幼的一片。這不就完了嗎?不,她發現人們澆使的桶子,滴滴答答地漏
,一問,一時買不到新桶子。喲,她想起來了,快到栽白薯的時候了,白薯不是多半種在高岡地上嗎?
上不去,不是得挑
點種嗎?她立刻跑到隊部,打聽需要多少桶子。隊部覺著這事可得先走一步,立刻表揚了假小子。馬上去各小隊調查,總共需要桶子二百挑。假小子得到了鼓勵,緊跟著向商店上級反映。可是咱們
家大了,新建設多了,桶子暫時發不到這裏來。這可怪不得火車,別說站一分鍾,就是站上十分,也是卸不下這號貨。商店跟隊部一商量,想出兩個辦法,一個是找代用品,就是柳鬥。一個是修理舊的。又作一次調查,破的漏的舊桶子,總有一百多挑。東西不少,這個修理任務,交給了假小子。這位姑娘眉頭也沒皺一下,拿了個介紹信,直上區裏,找著黑白鐵合作社。可那個社裏,正壓著大批的活。誰知她找
委,把咱們的情況一說,覺委就給派出一個老師傅。聽說她在人家那裏,也那麼舉了拳頭的,不過這個不關緊要。商店裏拾掇了一副挑子,由假小子領著這位老師傅,串小隊,上門修理。各小隊的隊長、書記,沒有一個不歡迎,不表揚的。假小子說,她不過是幫著老師傅,敲敲桶底子,可是得到的鼓勵,是桶子沒法量的。她更加留神百樣事情了,眼見有了
桶子,可是有的
車,打
不利落。其實
車不愛壞,就是那些小零件,日子久了得換換。什麼皮錢,螺絲,管子,鏈子,都是不好掏換的東西。假小子這回心裏也沒有底,可是不言聲地攬了下來,上梁下山,區裏社裏,不掏換齊全了不撒手。跟人舉沒舉拳頭呢,那恐怕免不了,不過這個不關緊要。等到齊全了,一亮出來,可把人們嚇一跳,喜歡得炸了。”
那個厚墩墩的後生,又輕輕說了句:
“有這事。”
他管自微笑,笑得那個甜法,正是如糖拌蜜,蜜裏調油。都叫老站長看在眼裏了。
一個瘦長個子叫道:
“修著車,還幫我們村裏搞了個柳鬥組。她打七八十裏地外,訪到了一位技術人……”
那位中年男人不慌不忙的,截住說道:
“你看,她的事兒,一個緊跟著一個,好象一個個的山頭。有一天,她翻一個大山,走得渾身火燙,走到頂上,一看,迎面陡的又是一個高。她望了一陣,倒好笑起來,心想:‘原來咱山裏人的脾氣,跟山一樣。’……”
中年男人說到這裏,挨個望望人們。正要把這句話,有條有理地分析一下,可惜一言未了,聽見山洞裏,哦哦地沖天叫喊,立刻四山轟隆轟隆,雷般滾動。洞口冒黑煙,又有兩道白光閃亮。人們早已站了起來,往鐵道邊上走去。那位瘦長個子一邊走,一邊還擡高嗓子,搶著說幾句話:
“我們那裏,有的是柳條……可是誰也不會……你們使上柳鬥沒有?頂得上桶子吧?……”
只有老站長不忙,端起面前的口杯,喝了口酽茶,才背著手,拿著紅綠旗,往道邊走去。
老站長送走火車,回到柳樹下邊,卻看見那厚墩墩的後生,還在那裏坐著。問道:
“你不趕車?”
“不,我等個人。”
老站長又坐下來,剛要端口杯,卻叫山景愣住了。只見火炎炎的一輪紅日,蹲在西山頭,把天邊團團塊塊的雲彩,燒得鮮紅、朱紅、桔紅。有的鑲金邊,有的嵌鑽石。眨眼間,這莽蒼蒼的山坳,仿佛投進了熔爐。老站長看得出了神,油光光的臉上,也映著火光。那個安靜的笑容,也透著驚訝了。心想:好不雄壯。忽聽身後有人叫道:
“過來,喂,過來。”
回頭只見厚墩墩的後生,跳了起來,向鐵道那邊招手。那邊,有人一路小跑,小馬撒歡一般跑下山坡,一路哦哦地放聲答應。聽那嗓門,可不就是假小子嗎?那後生一手拎上挎壺,一手提個包迎了前去。兩人在鐵道上會合了。
假小子敞著嗓門笑道:
“哈,你又在這裏等我。”
後生可是小聲嘟囔著:
“誰等你呀,我在這歇涼來著。”
“倒好,回頭你給商店捎個信,說我上隊部去了。”
“走到家門口,還不回去一下。”
“白菜長蟲子了,噴霧器不夠使。隊部許有閑著的。”
“草帽呢?”
“丟了。”
“丟在哪兒?”
“不記得哪個村子了。”
“大太陽底下,能把草帽丟了,真是丟三落四。”
聽見丟三落四這句批評,老站長很覺意外。回頭一看,兩個青年人,並肩坐在鐵道上,遍身的紅光,好像坐在紅霞裏邊。那圓滾滾、白淨淨、短頭發的姑娘,舉起拳頭,叫道:
“咱們說定了,別在這裏等我。”
“誰等你——,咱們早就說定不喝生,可你連個
壺也不帶。”
“忘了。”
“丟三落四。拿去。”
後生把手裏的挎壺,遞給姑娘。假小子擰開蓋子,仰脖子就灌。後生嘟囔道:
“這是下地喝剩的,別當我給你預備下了。”
“記住,別在這裏等我。”
“沒有人等你。逮住一句話,你也不撒手。”
“回去告訴商店,民兵隊的膠鞋,給送到了,大小號全夠了。”
“丟三落四,剛才還有個老爺子,在這裏說你,翻大梁也不記得拿根棍子。”
“今晚上我要不回來,明早你提醒他們,把六六六粉趕緊往村裏送去。照著單子送。”
“丟三落四,拿去。”
後生把身邊的小包塞了過去。姑娘扯開一看,敞開嗓門笑道:
“哈,褂子,你在哪兒找著的?我丟在哪兒了?”
“我才不給你找呢,人家老鄉巴巴地送了來的,你說你丟三落四不?”
“我走了,你回去吧。”
這時,老站長猛地站起來,緊腰帶,扣領扣,一邊說道:
“上隊部去嗎?咱們一路。”
“有事嗎?”
“也沒什麼大事。”
“道兒不好走呢,要是不大要緊的,我給你捎個話去。”
老站長望著這位記得民兵的膠鞋,幼兒園的玩具,各村的葯,
桶,六六六粉,可是記不得自己的草帽,
壺,褂子,丟三落四的姑娘,十分鄭重地回答道:
“不,我應該去走走。火車得走好些地方,在咱們這裏,只能站一分兩分鍾。可是咱們會有法子,叫該上的都上得去,該下的都能卸下來。”
說著,兩人上了路,姑娘忽然回身,舉起拳頭。老站長看著,心想說是要打人似的也行,說像個敬禮也可以的。姑娘叫道:
“別在這裏等我了。”
只見那厚墩墩的後生,還在鐵道上紮實站著,甜甜地笑著,如糖拌蜜,蜜裏調油。
姑娘扭頭走了幾步,問道:
“站長,這裏上坡下坎的,走不走得慣?”
老站長擡起手臂,劃了個圓圈,這就指了紅日,指了山頭,指了雲霞,樹林,洞子,三間兩間的房子,最後,指頭落在假小子的心口,心平氣和地說道:
“這裏雄壯極了。”
……《假小子》全文在線閱讀完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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