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拳頭

林斤瀾作品

  打倒“四人幫”以後,大學恢複招生考試的第一年,只能吸收少數學生。田雨考上了政法學院,真是千裏挑一,好不容易。頭天他連走路都有些腳不沾地。但同學、同事中大多數沒有考取。這個正派青年第二天就收斂起來,跟他的落選的哥們正se說道:

  “這回我是因禍得福。”

  田雨上中學時,趕上“甯要沒有文化的勞動者”,課本還一塵不染就畢了業,分配到郊區桃園裏當了農業工人。照習慣,大家管組長、隊長都叫張頭、李頭的。田雨那個大隊的隊長,人稱拳頭。這位姓拳嗎?好像沒有這個姓。

  那一陣隊裏的重活是挖排shui溝。一天大清早,田雨揣上課本,扛了把鍁,抓了個饅頭,提前來到工地。把鍁架在溝邊上堆下,落坐在鍁把上,饅頭、課本一塊兒咀嚼起來。他正一心撲在兩千年前,陳勝、吳廣困在大澤鄉,進退都沒有出路……沒有聽見集合哨子,沒有聽見拳頭隊長罵人偷懶躲重活。等到聽見背後有馬蹄般的腳步,他下意識地竄了起來,看見拳頭隊長的拳頭,已離腦袋不過一尺,兩條tui自己作主蹦過了溝。雖說閃過了拳頭,卻是落點不佳,踩滑了塊石頭,崴了一崴。起初也不覺得什麼,使了會兒鍁,右腳腳脖子精疼起來,只見鼓起個包足有拳頭般大,連襪子也扒不下來。後來大夫給照了x光相,斷定“韌帶撕裂”。這可好了,俗話說的:傷筋動骨一百天。田雨雖說沒有折掉骨頭,可也兩個來月正經下不了地。這個病不發燒,也不腦袋疼,田雨乘機日夜捧著書本。讀到“五四”時候,歡迎外guo的民主(英語德谟克拉西)科學(英語賽因司),管這兩位叫德先生和賽先生。田雨連睡夢裏也夢見德先生是大胡子一對笑眼。賽先生瘦骨嶙嶙,戴著黑邊方框眼鏡……他說的“因禍得福”,指的是這麼回事。

  田雨在政法學院上了半年學,上的都是基礎課,還沒有邁進法學的大門。到了寒假,想念桃園裏的老同學小白兔,騎上車飛奔四十裏。到了桃園,正是午休時間。園子裏只有黃橙橙的陽光,曬著光禿禿的枝條。靜得聽得見遊絲般的蘇蘇聲音,大地在蘇醒。

  兩個老同學找了個向陽的幹草堆,把自己半埋在裏邊似的坐舒服了。幹草堆不但暖和,還曬出了清清的香味。田雨正要盤問別後半年的情況,卻叫桃園的景se吸引住了。

  遍地桃樹春剪剛過,大枝小枝,間隔勻稱,排列整齊。大枝指向天空,枝梢尖尖的好像上著刺刀。小枝好像一支支搭在弓上的箭,松一松手,立刻就會暴雨般射出去了。大枝小枝上的花芽,斑斑點點地鼓著脹著拱著,那是一粒粒說開花就開花的彈葯。這冬春交替時候的桃園,別有一番滋味,又嚴峻又飽滿,仿佛糧富彈足,整裝待發,靜候一聲號令的刹那間。

  田雨暗暗驚訝:“怎麼身在桃園的時候,倒沒有覺出這樣的美景來著?”哪裏有一只鳥,啾啾地壓著嗓子叫喚。田雨心想:“這是什麼笨鳥,就是先飛也飛來得太早了吧?”卻在桃園深chu,看見支著一架梯子,枝條掩護著一個人,瘦瘦的肩膀,灰布邋遢的帽子,扣住了小小的後腦勺。田雨心裏叫道:“嗐,把我也蒙了蒙,這啾啾的是剪子響嘛。”隨著憑這“單幹”,這瘦,這小,立刻判斷道:

  “那不是小高嗎?”

  他的老同學咕噜了一聲:“還能是別人嗎?”

  “還是那倔強勁兒。”

  “哪像個姑娘。一點兒溫柔也沒有。渾身是政治。”一句一頓,是不容討論的口氣。

  “你們倆又別扭了?”

  “什麼時候不別扭過?”

  “瞎說。”

  “你不知道拳頭叫怎麼剪,他老子的姑nainai也得照著剪。小高偏不幹,說那麼剪一根條結六個一斤二,這麼剪四個一斤六。前天嗆起來,拳頭揪住她脖領子,把她從梯子上往下揪,她是個服揪的嗎?扣子也揪掉了,yi服也揪開了,也太不象話了,song脯也露出來了。小高一起急,拿著剪子直往拳頭臉上紮過去。我趕快把他們撕羅開了,倒好,拳頭把氣兒撒在我身上了……”

  田雨聽到這裏,扒開點幹草,上下打量著他的老同學。這位老同學白白的,肉肉的,眼睛大大的,老是有些朦朦胧胧,外號小白兔,渾身的柔和……不對,今天他的脖梗子連同後脊梁,怎麼顯得僵直僵直,跟落枕了似的。田雨伸手抓住白兔的領子,才扯開一條縫來,就見青青的,青裏帶著紫紫的。田雨心裏一陣酸,叫道:

  “白兔白兔,我走的時候怎麼說你來著?這怎麼是個‘了’局?要麼像小高那樣,一心撲在桃園上,跟桃樹幹上了;要麼抓緊時間複習功課,考大學去。現在我們腳下有前途了,可你得豁出去幹起來。虧你還嫌小高沒有一點兒溫柔,那你勻點兒給她吧,你要那麼多幹什麼!好小白兔,咱們都二十多了,我們爺爺輩兒這個年紀都打江山了,父qin輩兒這個年紀都坐天下了,你還見天瞪著大眼睛做夢哩。”

  “我要不告下拳頭,什麼也提不起勁兒來。”

  “那你告呀,農場裏告不准,你往區裏告。”

  “說心裏話嗎?”

  “不說心裏話,我蹬四十裏來跟你打哈哈?”

  “我上區裏找區委書記。”

  “找見了嗎?”

  白兔在幹草堆裏晃晃身子,連胳臂tui也擱舒展了。黃橙橙的陽光照著他的大眼睛,閃耀著朦胧的金星:

  “……他們說書記在開會。我直往院子裏闖。他們說書記這會兒沒工夫。我闖進走廊。他們把我攔住,我說那好,就在這兒等著啦。他們不讓,正在這工夫,會議室的門開了,書記走了出來,他問:

  “‘你是哪兒的?’

  “‘我是桃園的。’

  “‘哦,這不是小白兔嗎。’

  “‘書記,您還記得我呀。’

  “‘記得記得,怎麼了,倒像有鷹叼你了。’

  “‘有’。

  “‘還真有。’

  “我就把拳頭隊長這些事兒,由根到梢,一五一十,竹筒倒豆子……”

  田雨側身打量著小白兔,問道:

  “書記一直站著聽你的?”

  “聽著聽著,來了這麼一句:這哪像個人民的幹部。”

  “好!態度鮮明。”

  “但是——”

  田雨擔心了:“還有但是?”

  “書記說但是不能聽信你的一面之詞。場長、隊長都在這裏開會,你進來當面說說怎麼樣?”

  田雨站角助威:“你應當進去。”

  “書記推開門,我一步跨了進去”。

  “好!”

  “屋中間長桌子周圍,全坐滿了這長那長的。靠牆一溜椅子上,也嚴嚴地坐著這個員那個員。書記讓我坐,我不坐。我往中間一站就說開了。奇怪,我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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