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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堡

第2小節
林斤瀾作品

  [續古堡上一小節]是特製特燒的,竟有三尺長一尺寬。搬得動一塊的就是個棒小夥。

  那是哪一年?很有一些人,都說爲了現代交通,要拆掉這五百年前留下的城牆,慷慨高歌新時代,激昂指責舊事物。鬧得不同意拆除的,不知怎麼的站到了被告席

  被告席上的主角是一位建築學者。這位蓋大樓的人物,若站在大樓前邊仿佛一根茅草,幹巴枯瘦。不過他自以爲還有張皮好剝。起初講理,後來有理講不清,後來只好自思自歎,後來說:

  “拆城牆,跟剝了我的皮一樣。”

  他的學生,那時候還是個白白的小胖子,還沒有資格站到被告席上,坐在後邊角落裏忍不住叫道:

  “剝了文化古城的皮。”

  學生比老師現代化,會把話頭安到大題目上。老師是老一代的讀書人——中guo特有的一種人。這個滴答著近千年血汗的城市,和他血肉相連。那些牆,那些橋包括幹橋,那些門樓、牌樓、鍾鼓樓,那些大屋頂、小塔尖,那些四合院、大雜院、深宅大院連同象鼻子、耳朵眼、辘轳把小胡同,都有一種現在還沒有“化驗”出來的東西,溶化在老建築學家的血液裏。因此,他不但反對拆城牆,還主張城圈裏面,保持原來的格局。新高樓、新馬路、新城市在城圈外邊做出新規劃。他估計現代城市舊城圈裏根本裝不了,兩三年工夫就要出圈子。現在拆舊城白拆,若是保存下來,這別具一格的古城,是世界上的一塊珍寶……他全身瘦骨,仿佛風中竹竿,不彎不曲,可是顫抖。可是嗚嗚像是哭訴,他如泣如訴拆城牆是剝他的皮,拆城裏種種是抽他的筋,刮他的肉……

  他的學生白白的小胖子,和他上則一鼻孔出氣,下邊是穿連裆褲子。不過血液裏沒有這麼多“溶化”,要冷靜得多。聽見老師又往自己的皮呀肉上拉,就憑著時代精神,不顧人微言輕,cha上嘴來往大題目上扣,把建新城保舊城總結起來說:

  “新舊對照,相得益彰。”“新舊繼承,根深葉茂。”……不過就是學生的腦子裏,當年也沒有旅遊呀、無煙工業呀、第三産業呀這些東西,算不到錢財上去。當年若有本事把拆舊比做貓腰揀個小錢,日後丟了大把洋錢幹瞪眼。那就會提升一級成了預言家。

  老師瘦到無可再瘦,在風風火火裏,風幹或是烤幹了。那竹竿撐著的yi服架子上,脖領子那裏,神出三根筋,吊著個腦袋。

  這個腦袋是個大腦袋,天庭開闊,地廓方圓。鼻不在高,有“書”則仙,眼不在深,有“卷”則癫。這樣耐看經踹的腦袋,仿佛不是這竹竿身ti架子養得出來的。這樣的腦袋好比青銅的或是大理石的頭像,可以獨立在玻璃臺子、木頭架子、石頭座子上。這個腦袋竟在保守、擋道、封建、落後種種叫賣聲中,竟做起夢來:

  箭垛上爬著爬山虎,春看綠秋看紅。槍眼裏春桃、秋菊、夏蓮、冬梅四時換盆。城頭開闊寬厚,正好是牡丹園、芍葯圃、玫瑰塢、海棠坡。還有兩行樹,羅漢松、觀音柏、龍爪槐、鳳尾柳。五十裏城圈,擺開無數的棋桌、牌桌、茶館、咖啡店、酒吧間,露天的遊泳池,室內的兒童遊戲,老人們打太極拳,青年們打眉眼。這是舉世無雙的高架花園、遊樂園。最古老的外表,最現代的內涵。這城圈是東方名副其實叫做價值連城的項圈……

  “癡人夢話!”

  “不癫不仙!”

  “流膿放毒!”

  一片掌聲中,城牆拆掉了,倒還留下了一個個孤立的城樓。

  不知道又是哪一年,是餓暈了?是嚇慌了?是叫緊箍咒念的?造反有理,那“一二山”上吊死人的碉堡,賠上炸葯給炸了。那什麼坡上的民族英雄廟,叫油煙熏黑的磚雕石刻,也要拿鎯頭砸得坑坑窪窪。那古城的孤立的城樓,更要拆成平地不留痕迹。城樓飛檐重頂,特製的城磚塊塊像個個石頭墩子,不是一包炸葯兩個鉚頭幹得了的,組織了“接受再教育”的勞動隊伍,正經當做工程來做,幹瘦的老師和白胖的學生都在土裏爬石頭塊裏滾。

  不想一座城樓拆去外一層,卻露出裏邊還有一個城門洞。老師一看就知道那是八百年前元朝的老城門,到了五六百年前的明朝手裏,嫌小嫌老吧,倒不拆,只在外邊做功夫,寶貝一樣封閉在裏邊。老師和學生都不用查資料,這是他們當行專長,明白別的地方還沒有發現這八百年前典型的城樓,這樣完整的保存下來,實是一絕。但老師和學生,現在都沒有了發言權。

  裏裏外外掃蕩得真幹淨。

  老師的竹竿架子搬不走磚頭石頭,撥在老弱組裏坐在地上,不論元、明、清,拿鎯頭敲打成碎塊,拉去鋪路。好澆柏油。老師得了個“心力衰竭”,死了。

  學生本來冷眼,後來冷了心,他活下來了。只是白白的小胖子,變成黑黑的壯年人,在專業上也時來運轉,頂替得半個老師了。

  卻說運去如山倒,時來如抽絲。先叫學生考查城牆舊址,當然恢複不可能,只是在城樓和城牆轉角地方,搜索淘換十塊二十塊舊磚頭,堆成一堆仿佛墳頭,立一塊碑,刻道:

  文物保護單位

  古城城牆遺迹

  文物事業管理局

  ××××年×月立

  這件事還沒有辦完,因爲旅遊賺外彙內幣需要,給學生限期,在個公園裏仿造元明清三座城樓。學生心想仿造本是沒奈何的事,若仿得不仿佛,城樓不成反如墳頭。只好去尋找資料,元朝的資料不多,回想那年拆出來的城樓模樣,單憑記憶又做不得准。有天翻檢老師留下來的遺稿,不料發現一張元代城樓的草圖。只有一個可能,老師白天敲打碎石頭,偷看城樓模樣,默記在心,晚間偷畫下來。不過草圖上邊仔細,下邊粗略,到了地面上有幾個符號,看不出來什麼意思,想是到了這裏“心力”快要“衰竭”了。地面上的符號是什麼東西呢?學生日思夜想,有天躺在被窩裏,覺著有人推他肩膀,一gu寒氣襲來,背脊冰涼,一個“激靈”翻身起坐,卻看見老師坐在chuang沿上,還是幹巴瘦。學生本xing沈靜,經過這些年的磨練,積攢下來“座右銘”甚多。例如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著,該吃得吃,得吃就吃,不吃白不吃。因此也不驚慌,細看老師除了幹瘦,那精彩的大腦袋還土黃和黃土一般。問道:

  “您怎麼來的?”

  “坐詠歎調。”

  學生不覺微笑,不想老師竟用這麼時髦言語來說擁擠的公共汽車。老師可是皺起眉頭,說:

  “把我擠成相片了。”

  又一句新發明的俏皮話。不過學生笑不起來了,坐在眼面前的老師當真單薄如紙。學生勸道:

  “您應該好好休息。”

  “整天休息,整下午睡覺,腦袋也睡扁了。”

  學生看見老師把個手指頭,在被面上劃拉……啊,劃的就是草圖上地面上的符號。

  “這是什麼?”

  “地道口。”

  “下邊有地道?”

  “埋伏一百單八騎兵。”

  “是地下甕城?”

  “分前後兩部,前部三十六,合天罡之數,後部七十二地煞。前後一百單八,上下連人帶馬。”

  學生做著三座城樓的仿造工程,耳邊時常響著老師的指點。一番辛苦下來,臉面黑瘦,兩鬓夾白,名聲騰達起來都有人說是青出于藍了。不過也養成一種毛病,不時回頭支耳好像聽人說話,聽誰的?只有他聽得見老師的聲音。年輕人也已經不大知道老師的本領模樣,當面都管學生叫老師了。背後說趕快“搶救”這一肚子學問吧,人家用腦過度,只怕是精神恍惚了。……

  陽光明亮,山se明淨,我跳下chuang來往陽臺上走,不想撞在透明卻不透通的玻璃上,差點兒“開瓢”。才明白原是法guo中南部一個山莊,叫做尼昂niyon。偶然住宿一晚,卻做了一片的夢。

  在露天餐廳裏早餐,坎上是古堡,坎下是遊泳池,聽山鳥叽啾,看山石塊壘。原來也是不能耕種的地方,卻收拾得叫人做夢。

  上車要走時,和女主人告別,找一個好角度把山莊拍個全景照片。發現山莊很小,古堡也舊,也整修過度略同仿造。和夢中諸多場面不好比較。卻是念念有詞:

  一二山啊,童年的山!一二三啊,童年的腳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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