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五分上一小節]經疼。可我不該忍不住問了一聲:
“吃喝拉撒,那拉呢?撒呢?”
“小傻瓜,看把你緊張的!你不會不穿褲子,不就什麼事也沒有啦。”
大笑。她吸足了氣,做了准備,然後放出豪放的笑聲來。那時候我還是個小姑娘,不是小傻瓜,這一個“不穿褲子”,可把我嚇傻了。再加上這樣的先做准備的豪放大笑,好像刀砍在我腦子裏。
還有一回。忽然問我:
“‘一人飛升,仙及犬。’你懂嗎?哪裏的典故?”
我一想,中學課本上有,就說是列仙傳中淮南王劉安的故事。
“你還不錯哩,有的文科大學生都不知道。”
喝多了酒,回家來亂
服亂扔,都是我給整理。有回,我在
兜裏摸到一本油印小冊子。一看,有詩有文。有一首寓言詩用的
犬飛升故事,這當然是
寫的。這是五言古……
又是一個“五”字,藏在拐角上等著我。我讀那首詩的時候,還不怕“五”,馬上背下來了。它要是七言,現在我一定還可以一字不錯地背出來。可是這個“五”把什麼也攪亂了,開頭一句不知給攪到哪兒去了。
發現我看見了小冊子,擡手揚起巴掌,不過沒有扇過來,咬牙罵道:
“你找死了,小傻瓜。”回頭又一笑,說:“沒事,我用神仙寫無神論,沒有造物主,沒有救世主,也沒有神話,也沒有人的神化,變化的化。”
我不作聲,轉過臉來,又凶神惡煞一樣,說:“你要是想讓
犯心髒病,心肌梗塞死掉,你就告訴
。”
我在眼裏是個小傻瓜。我在
心裏,最好地道是個傻瓜。
才五歲,
就教她背詩。我呢,無論是詩是文,
從來不教一句。我上學,那是到年齡“隨大流”,
連作業也懶得瞧。
怎麼啦?她看著
的眼神,有時候
沈沈,滴得下
來。有時候高高興興,開得出花來。可是不論什麼時候,回過臉來就說我:
“不許你學,不許不許,有一個就夠了,夠了。”
隨著“浩劫”的到來,清楚,我也明白,監獄會把
收回去的。果然,不錯。
幸好是街道上剛把剃了
陽頭,這叫做“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不用說走到街上,就是在院子裏,小孩子都可以對著吐吐沫,扔垃圾,罵髒話。
和泥菩薩一樣,自己的生死,別人的死生,都不相幹了。
警車在院子門口。警察在院子裏,癱在屋裏椅子上,只有我在
身後,不知道該送送不該。滿院子門裏窗裏,全是瞪著的大眼小眼。
忽然吹起口哨,我忽然笑了。我當然記得不是哭,那是笑。
這回沒有定規的會見日子,裏裏外外亂糟糟,也沒有誰去計算年節日期。
有天我得到通知。走進鐵門、鐵窗、鐵柵欄,人家告訴我,我宣判了:無期。我走進鐵板似的屋子,門邊窗邊桌邊,站著坐著鐵青
的臉子。我
坐在屋子中間,鐵鐐鐵铐。我在
對面坐下,我
說話了,她的聲音沒有變。她吐出來的每一個字我都聽得見,但我不知道說的是什麼。也許是“你好嗎”“吃了嗎”“坐下吧”“小傻瓜”……
我看見吸氣,做准備,以後大笑出來。她比先前虛弱,蒼白,氣短,若不好好准備,只怕笑不成聲。她大笑。狂笑,強調出來的笑,笑聲裏,我聽出話來了:
“你看多神氣,這麼多人陪著。出來進去,前呼後擁。你可別小看了他們,這裏有科長,有看守長,這長那長,讓你看看
的威風吧……喝
!”
一個鐵青的“長”端了杯過來。
“不渴!”
一聲不響,捧著走開。
我看著大笑,往後仰,張著嘴,我看見兩個下巴,兩張嘴,我眼裏的
是雙的,雙雙重疊的。
我聽見朗誦道:
“獻給法官的五朵玫瑰”
這首詩響亮極了,刻到碑上都會當當的響。可爲什麼不是四朵,也不是六朵,偏偏是五朵玫瑰,還偏偏只有五句……我的腦子亂了,當時我當場記住背下來,當時我還不怕“五”,現在我亂了,好像街上忽然出了事故,和我一起的姑娘們忽然擠散了,一眨眼全找不見了……
街上打死人。黑幫鬥死了叫叛徒,鬥黑幫的兩邊對打死了,叫烈士。說幸虧
住在鐵門裏,保住了一條命。
冬天,那年雪大,不化。雪地上的血點子好像凍幹了的紅梅,不走,屍首也不臭。
郵遞員送來一封信,和電單、蘿蔔白菜勒令、煤球卡一起扔在窗戶臺上。信裏說我
業已“正法”,通知家屬去交五分錢子彈費。
過兩天,傍晚,我在街上瞎走。叫不出名兒的馬路邊上,踢著雪地上一個倒著的老太太,一看,是我。凍僵了的拳頭攥著,杵在
口上,她還是犯心肌梗塞了。我叫兩聲,還睜開眼來,還認出我來,還說:“找不著交五分錢的地方,要找、要交,我們從不欠帳!
我雙手握住凍僵了的拳頭,拳頭松開,手心裏有一個五分的“鋼鏰”。
我見不得“五”了,碰著撞著不論什麼,只要是五,我就血管緊張,胃*攣,心慌,頭暈,眼花……那都是生理反應,心理沒事。
碑上刻一首詩,這想法小橋流一樣別致。清風明月一樣別致。只是刻哪一首好呢?我
臨上法場,還有詩,叫做《曆史將宣告我無罪》。這一首好,題目八個字。八旬。巴巴實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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