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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鞋

第2小節
林斤瀾作品

  [續夢鞋上一小節]翻過來攥住我的手腕子。我驚問:‘誰?’那裏邊回道:‘不認得我了?’我說:‘看不見哪?’裏邊笑一聲:‘我是你媳婦,’我嚇得跑、跑、跑……”

  說到跑這裏,跑,跑,跑什麼?正經老大漢使勁咽住。聽衆或緊張或驚異或不禁憐惜,都沒有心思追問怎麼跑和跑什麼。

  不過正經老大漢這時坐在沙發裏,稍稍偏著點身ti,他素常不偏。微微偏著點臉面,他也有偏的時候!嘴chun露縫,竟有一個笑影在嘴皮子上出現,在嘴角裏消失。這個笑不那麼實打實,透著點狡xing。它從生疏的地方來,出現在生疏的地方,它怯生生。

  聽衆裏有一位知覺到這樣的笑影曾經見過,留有印象,還有過背後的議論。推推旁邊坐著的一位,那一位也知覺了,兩位對望一眼,小聲說道:“火車站。”

  遠在戰爭年代,正經老大漢的爹娘和cao持上學一樣,給包辦了一宗婚姻。婚後三天?五天?小一個月?總是不多時間離開了家,隨著戰爭變化,越走越遠,竟沒有回去過。戰爭結束進了城,他沒有接媳婦來同享太平。那一陣農村進城的老幹部,愛換老婆,有人也等著吃他的喜糖,全無動靜。議論道:俗話說腳正不怕鞋歪,指的就是這一位,他能把歪鞋愣給穿正了。

  後來搞運動,連著幾個運動下來,發現正經老大漢怎麼前言不搭後語了呢?組織上暗笑,做主通知他老家的媳婦進城來。到日子還得他上火車站接人,義不容辭。不過也有困難。相chu不多天,離別二十年,火車站上人來人往,保不准相逢不相識,qin人似路人。還是組織上派兩個青年前往協助,這兩個青年跟他要張相片做做參考,哪來的相片?嘴上無毛,好不曉事。

  火車到站,萬頭攢動,眨眼間,又如chaoshui退去。站臺上只剩下三三兩兩不多幾個人,其中有一個農村大娘——兩個青年本想該叫大嫂爲是,可是實在得叫大娘。手裏挽著個包袱,包袱皮裏一雙布鞋露出半截:黑布、大蓋、松緊、毛邊。腳邊放著個提包,茫然直視出口,視線無chu著落。這時,正經老大漢走過去,說:

  “是××縣××村來的?”

  她點頭。

  他回頭往外走。

  她拎上提包隨後,距離五六步。人多chu走得慢,人少chu走得快,但五六步的距離不變。

  他在前邊稍稍偏著點身ti,是偏。微微偏著點頭,確有偏時,嘴chun上有個怯生生的笑影,也不那麼實打實,透著點狡xing

  不過她是看不見的,離著五六步呢。不過她是感覺得到的,在喧鬧的車站裏,她已經不茫然。她已經木木地跟著走,木木地走,跟著走。

  她也有那麼兩下,盯一眼前邊的他,一閃老花的靈光。仿佛說:

  “好我的人也!”

  他和她過起日子來。要說是老兩口,他們沒有過小兩口的時候。要說是小兩口,他從來就是老大漢,她比他還大幾歲。他們住在四合套院裏,因是老幹部,占兩間北房。他早出晚歸,她哪裏也不去,在院子裏洗yi裳洗菜,幫鄰居看孩子,掃地打掃公共廁所都積極,答應前院後院候著送煤餅的來,招呼著倒垃圾的去,都爽快,成了積極分子了。禮拜天他在家,關上門,她也不出屋,揉面包餃子。遇上來人找他,在院子裏問在不在家,鄰居就說你聽聽,那人聽了聽回頭往外走,說:“沒聲。”鄰居就會告訴人家:“沒聲才是在家。”

  過了幾年沒聲的日子,“浩劫”到來。有天黃昏,他影子似的“yin”進院子,頭包襯yi袖子、滲血。撕掉袖子的襯yi後背,墨筆三個大字:“走資派”。紅筆打“×”如“監斬牌”。她端了shui來,還沒有洗臉,聲音嘈雜,腳步混亂,抄家的來了,打櫃子翻箱子,隨手往院子裏扔。

  勒令他雙膝落地,直挺挺跪在院子中間。

  抄家的走了,院子裏家屬造反,他繼續直挺挺跪著,老大漢跪著也有造反的小女子高,怨不得人家加倍使氣,把吐沫朝著大目標啐。

  半夜,大家都累了,一哄而散。他站起來兩腳麻木,踩棉花似的進了屋,外屋沒人,裏屋沒聲,在裏外屋中間門框上,一根腰帶挂著他的她。

  這些事情都不用細說,大部分人心裏有數,能夠點到爲知。個別的年輕,“浩劫”時候還不懂事,不免發生許多懷疑,到chu打問號,這怎麼可能呢?這怎麼受得了呢?怎麼這麼窩囊呢?怎麼這麼希奇古怪呢?但看看老大漢面容正經,氣氛沈重,只好相信父輩兄輩的qin身經曆,頂多嘀咕兩句:“要我才不幹呢!沒有那麼容易。”又把父兄的窩囊一把推給“代溝”,自己落個輕松。老大漢還正經往下說呢,活該!

  “我把她放到chuang上,天也快亮了,我也累癱了,在她身邊躺下。剛一合眼,就睡著了,剛一睡著,就是夢,夢見的還是鞋。鞋叫人扔來扔去,是些什麼人?這回鬼鬼怪怪,可也看不清。後來鞋給扔到黑黢黢裏,我一頭撞過去,身子先飄起來,隨著往下落,原來這黑黢黢是個無底洞似的。鞋在前,我在後,飄飄、落落、落落、飄飄、心裏也落也飄,我抓不到鞋,可我死盯著鞋,忽然,眼前有了亮光,我心裏撲撲亂跳,隨著收緊、收緊、仿佛擰上、絞上、擰緊、絞緊、緊得出不了氣兒、出不了氣兒,我掙紮、掙紮、睜開了眼,陽光照到我臉上了,睡了個大覺了,晚了,誤了,早上挂牌、站隊、認罪、展覽是有鍾點的,我臉也顧不得洗朝外跑……打這裏也總結經驗,正反兩面教訓。”

  正經老大漢說這一段話時,臉上也出現愁苦,事情過去總有十多年了,愁苦淡薄了一些。也可能當初就不怎麼濃重,他有“總結經驗”“正反兩面教訓”……這些法寶,可以鎮住苦難。對著法寶,年紀大的表現出可以理解。年輕的不能,反倒嚼咕道:“老家夥,沒治。”

  “——這一條經驗是,不論怎麼鬥:陪鬥,遊鬥,跪鬥,噴氣鬥……不論怎麼審:夜審,車輪審,沒頭沒腦的審……只要一躺下,必須睡一覺。才好堅持考驗,繼續革命。可怎麼睡得著呢?我命令我自己什麼也不想,積極主動去想鞋,拿想鞋來替安眠葯。想著小時候一穿上鞋,那蘇蘇癢癢渾身舒展勁兒,想著想著,癢癢蘇蘇,迷裏迷糊,果真睡著了。睡著了也還是丟鞋、找鞋、搶鞋,好哩,這不是睡了一覺了嘛!我能把浩劫‘頂’下來,現在也還有‘余熱’,就是我能這麼睡覺。有回我恨不能一頭撞死,也找不著我的鞋,忽然在黑黢黢裏摸著了,是無底洞吧又把鞋夾著,我使勁給拽出來,鞋面大蓋都撕成黑毛毛,chao糊糊,緊抽抽,我使勁套在腳上,抻抻、拱拱、扭扭、再神、再拱、再扭……我舒展了,我跑,我跑……”

  又是跑呀跑呀,究竟跑哪兒去呢?聽衆也聽膩了。誰知這一位說到這裏,嗓門拔高,改成控訴腔調。正經老大漢的控訴是連珠炮般打出法寶,久經鍛煉的耳朵也摸不著頭腦。年紀大的和年輕的,全部只好想著怕是犯了毛病了,又全不清楚犯的是哪一路病。請聽:

  “……這一條經驗也有正反兩面,黑白顛倒,是非混淆,人面獸心,獸xing發作,原始野蠻,返祖現象,低級趣味,失掉原則,喪失立場……我這把年紀,我這麼個人,我落到這種無恥人類,我當著大男小女,該坦白,也該打嘴巴子,我跑了,跑了陽!”

……

《夢鞋》全文在線閱讀完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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