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氤氲上一小節]好像還沒有決定。
兩個人也看著狼,差不多同時覺出來這狼的眼睛,分明懂事,在察看世情,審視世態,帶著點冷嘲——分明是一雙人的眼睛,啊,人的眼睛,兩個人都心驚肉跳起來。
沈的樹林,破倒的廢墟,一只狼臉上一雙人的眼睛,把兩個都是正義又悲壯的
懷弄糊塗了。
白麻子掉轉槍口,對著那雙人眼睛中間,砰的一槍。那狼蹦起來丈把高,朝後一翻,落在廢墟的墳包後邊,不見了。
白麻子叫清後生穿上
服,說,槍裏只有一顆子彈。那時候子彈的確金貴。
後來什麼事也沒有,因爲沒有誰是叛徒。
清後生說完頭一回到這裏來的事。看著木頭木腦,流露出少年朋友中間露
般幹淨的感情,說:
“我早告訴過你,其實是警告過你,不該去的地方不要去。還有,最要緊的是,這裏那裏,來回傳話,犯了大忌。我相信,不只我一個人相信,你是無心的,你不懂。我也早和你說清楚,聽的人若有個把有意的,就糟糕一‘脈死’。”“脈死”可能來自洋泾浜英語,意思是“最”,是“統統”,平時是玩笑言語。
“我曉得的。”木頭木腦也露般透明,“這幾天在捉人。”
“你曉得就是了。”露雖好,卻容易曬幹。清
後生臉上正派起來,“你認得的人,你認得的地方太多,你的嘴又最沒有柵欄。組織上不能不
理,叫你爲事業犧牲。”
還是叫做理。
這時,木頭木腦的頭腦,真的木了。說木,是離實際,白話是魂不附
。那臉
煞白,手腳冰冷,膝蓋骨手關節搖鈴,他自己都不知覺。靈魂已經到了
外,又沒有走遠,牽一個瞎子那樣牽著身
站起來。那靈魂沒有反抗的意思,連懷疑也沒有。身
也就沒有一點逃跑躲避的動作,搖搖晃晃不覺得,出氣多進氣少不覺得,一步不停,不朝別
,徑直朝那塊青石板走。好像走了很遠,好像走都沒有走就上了青石板。
站上青石板,身問靈魂:
“我也是烈士羅?”
清後生眼皮低垂,尋思這位少年朋友還沒有參加組織,算不算得烈士呢?回道:
“我一定爲你請求,放心。”
站上青石板,手就上來解領下的鈕扣,好像全無力氣,解不開。靈魂替著下來,看不見有什麼人缺少
裳,還是一件件都
下來。又
鞋,
襪,也不知道有誰的腳一樣大小,有誰的鞋底透通了,要換鞋。
“我沒有帶槍。”清後生在地上找到一根兩尺長木棍,根頭兩根狼牙般的釘子,看來是拾糞、撿桔子皮、收字紙的工具。
木頭木腦的手指還在第一個鈕扣上,沒有力氣解開。他的靈魂已經把上下光,只剩一條褲衩。
“這不用服。只用轉過身
……”
這時,靈魂和身都看見了清
後生的一雙眼睛,變了。眼珠如烏木頭,如幹石子,如爛鐵球。眼白閃閃碧綠寒光。這是一雙狼的眼睛。餓狼的眼睛。餓狼撲食的眼睛。
崇高、莊嚴、悲壯……一個個就像彩的肥皂泡,沒等到直上天空,就飄渺失蹤,靈魂也從身邊消失了。
剩下的肉身裏,恐怖彈簧一樣彈開。木頭木腦要狂呼奔跑,蹦高撞牆……
這時,一個平和清楚的聲音:
“把那棍子放下,那是我們家的。”
這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女人在哪裏?女人看不見。她在墳包後邊?她在墳包裏面?她就是墳包?
清後生心裏一緊,手裏那根帶鐵釘的棍子,掉到地上。
“我們家姓秦,秦始皇的秦。那棍子是大宋年間,霹雳火秦明傳下的武器,叫做狼牙棒。敲人的腦蓋骨,一敲就出腦漿,是有名堂的家生夥。”
女人沒有笑出聲來,不過聽得出來帶著溫和的微笑。
“這個地方是塊寶地,先前我們秦家來到這裏落戶,蓋了三間草房,後來添了五間瓦房,再後來,還蓋了個木頭小樓。門前房後,開了渠,
渠分出來大小
溝跟一張網似的,網眼裏種
稻,一年兩季。到這時候,割了晚稻,還要種一地油菜過冬。小油菜開花時候,四面黃爽爽。蜜蜂盤來盤去,一片嗡嗡嗡。牛角上毛毛雨,牛屁
曬太陽……是寶地不是?”
聲音甜甜,風光柔柔。
是墳包在說話。墳包就是女人。在清後生眼裏,墳包顯靈一樣顯出了女人的標准的線條,流動的線條。這個女人是廢墟妖精。
在木頭木腦眼裏,墳包是女人的臉面,聲音從一個黑洞洞裏出來。廢墟是女人的身,或飽滿或柔和或神秘的女人部件,散落在黑暗裏。這個女人是廢墟母
。
“後來,仇家來搶寶地,燒了房子,殺了人,殺人和砍菜頭一樣。全家只逃出一個我來。仇家在這裏養牛養馬養魚養鵝鴨。發了財,蓋了
泥碉堡,造了石頭城牆。我逃到外面,養了六個兒子,個個‘拿龍’一樣殺回寶地來。不要說男子,女人也會搶過吃
的孩子,就朝石頭上掼。怎麼做得下手?我們是爲了活命,你死我活,有什麼做不得。
“只不過殺完了,氣也出盡了,力也光生生了,寶地上只見雜草,歪藤,七岔八跷的樹。”
墳包袅動,生發了吸引力,兩個後生身不由主,朝前挪步。也還有些警覺,慢吞吞做賊一樣。
才兩三步,聽見女人笑出聲來:
“我們只曉得活命,你們心高一等,叫做革命。不但也是什麼也做得出來,還活著稱英雄,死了編烈士。精神頭比我們高十倍都不止。
“前回你們打了一槍,打的是我們秦家看家的狼狗。把它打瘋了,你們弟兄兩個走過來看看吧,兩只眼睛都變了顔,一只綠哀哀,一只藍幽幽。我要放它出來,瘋狼狗咬人,吃倒不吃,有幾個咬幾個……”
清後生嗖的轉身開跑,木頭木腦緊跟也跑了。
像這樣的無頭公案,若不是那個地方山明秀,物産豐富,專案組也不會跑一趟的。正是:
“事出有因,查無實據。”
木雕藝術家晚年閉門不出,只顧拿錘、用鑿、運斧、使刀。不久,得了直腸癌,做手術把肛門也削了。腰裏開個洞,扣上一個塑料盒。
不便做大件頭,就做頭像。日夜加工,生怕做不完。怎有那麼多東西好做?做的不過人物動物。人物五官都還端正,距離、比例、角度卻又“出格”。動物做的最多的是:狼頭。
給他開過展覽,贊賞的不多。報上著重介紹身患絕症,自強不息。贊賞的也總覺得什麼地方不妥當,是不是錯了位,把人的眼睛安在狠頭上,狼的眼睛又嵌在人那裏?若果真如此,那算什麼主題和思想意識?客氣點說,看不懂。但藝術家認爲都是眼看見,
身
會,
問理
,都合邏輯。
到和
自上廁所一樣。
藝術家不久兩站不起來,叫人從
底下翻出一個黃楊疙瘩,在肮髒的角落裏珍藏多年的寶貝。坐著用錘、鑿、刀、斧,雕出一只天鵝。仿佛浮遊
面,長頸貼背,頭微仰。是酣睡初醒?是垂死複蘇?
上下收拾停當,留下眼睛最後努力。誰知癌細胞搶先擴散全身,兩只臂膀也擡不起來了。只好歎一口氣,拉倒。
大家說最後做的天鵝,是他的“天鵝之歌”。沒有眼睛是最完美的藝術表現。有一位評論家用了兩個生冷的字:“氤氲”。正是:
“此無眼勝有眼,留得空白氤氲生。”
《氤氲》全文在線閱讀完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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